第九章 內憂外患

天光還早,如今就回去睡覺難免太懶怠了些。也不知連翹將李子帶去了哪裡,我便回連翹的住處。管家告訴我說連翹帶著李子去合蘭苑了,還說今晚上合蘭苑的一出新戲便是連翹寫的,估摸她會看完戲再回來。

我踢著路上的小石子一路走過去,半途路過德勝湖。自打我出生那年起,德勝湖外圈便加了圍欄。據聞有許多不想繼續活下去的人到這裡來尋死,帝都相關部門覺得不好,索性加了一圈圍欄,以減少此類事件的發生。

可區區圍欄,仍舊阻止不了一顆迫切求死的人。後來死的人越發多,這圍欄似乎有著某種隱喻,彷彿翻過去,便能夠抵達另一個世界。

我瞧了一眼依舊明朗的天空,在德勝湖的圍欄前坐了下來。胃裡空空的,因為沒睡好覺得很飄。這樣的感覺很美妙,閉上眼感受湖面的潮濕水汽被風卷著帶上來,沒有負擔也無壓力。

過了很久,久到我都快要睡著。忽然有人將我拍醒,我掉頭一看,竟然瞧見李子就站在我旁邊。連翹則輕飄飄地丟過來一句:「我說怎麼看著這麼眼熟呢。你什麼時候有這個閒情逸緻跑來德勝湖憂傷了?也不怕掉下去。」

我慢悠悠吸了口氣,站起來拍了拍衣服褶子。對李子道:「罷了,以後這十幾日我領著你好好瞧瞧西京罷,不麻煩我妹了,她也夠忙的。」

連翹嘴角攢起一絲笑意:「你突然轉性很不正常吶,姐夫給你上什麼課了?將你教成這樣……」

我想興許再過幾天,連翹也會知道我離開國子監的事。算了,還是不說了,給我留幾天適應的時間吧。

李子瞄了我一眼,似乎是聽明白了,便同連翹比划了兩下,然後對我說:「溫、講書……去哪兒?」

我放慢語速同他慢慢道:「先送我妹妹回家,然後,再帶你去西京的一家茶樓聽書。」

李子點點頭,朝我笑了笑,我便朝連翹走過去。我低了頭慢慢走,連翹用胳膊肘推了推我:「你怎麼了啊?」

「沒錢吃飯了。」我壓了壓唇角。

連翹輕嗤了一聲:「別指望我,我不會施捨你的。」

「猜到你會見死不救我才如此惆悵。」和連翹鬥嘴越來越沒激|情了,我有些聽不大清楚自己在講什麼,腦子裡像塞了一團漿糊一樣,從未有如此的挫敗感。

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突然要離開這樣的情緒,興許還不只是難過。

送連翹回去後,又在她家吃了些東西,約莫到了臨近傍晚時才出發往茶樓去。那說書茶樓不遠,人很多,去晚了便沒有好位置。

我挑了張椅子坐下,李子則很不安分地左右張望,他個子很高,且由於樣貌與我等中原人士不同,招來很多看孔雀的奇異目光。後來他安分了,老老實實坐在我對面剝瓜子吃。

許久沒有在這般溫暖又閑適的環境下聽書了,我抿了口茶,便又昏昏欲睡。等到散場,也約莫聽出,今日講的是一個關於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的故事。

李子支吾說要送我回去,我便由著他,兩個人一路走到了趙府門口。

我說你回去吧,這麼晚了,客棧都要鎖門了。後來我又補充了一句:「你既然是來遊學,便不能整日做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若是真心想學些東西,還是去國子監旁聽吧。或者先將中原話學學好。」說完這些我覺得自己突然變正經了,便悶著頭進了偏門,趙府的隨從很快便將門給鎖上了。

想起早上的時候,還打算同趙偱對著干,晚上不回來的。如今卻又灰不溜秋的逃回來,忽然覺得這世上的事還是很奇特的。換做一個月前,我口中所謂的家還不是這個地方,如今不知不覺就把這裡當成可以放心生活的居所了。

屋裡沒有點燈,我覺得腦袋發熱,便坐在門口吹一吹這秋夜涼風。

聽得腳步聲傳來,我偏過頭去看了一眼,便站了起來。估摸著趙偱又要說教一番,我索性自己先回屋了。

進屋,脫外袍,脫鞋脫足袋,鑽進被窩一氣呵成。被窩裡是冷的,我突然很想洗個澡。

方爬起來,就看得趙偱推門走了進來。

我看他一眼,打了個哈欠,披起外袍說:「我去弄點熱水來洗澡。」

「你在屋裡等著罷,我讓人送過來。」他說罷就要出去,卻又在關門的時候回頭看了看我。

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挪到銅鏡前瞧了瞧,發覺沒什麼異樣之後,便套上鞋子去後頭的柜子里翻換洗衣服。

這柜子是趙偱的,我的衣服不多,因為常年都穿最普通的長袍,也沒甚花里胡哨的美麗衣裳。小時候在國子監長大,每天都穿著和旁人一樣的衣服,因此對衣著這方面,沒有什麼講究。唯有嫁過來那次,穿得無比繁複艷麗,還弄了個時興的妝容,搞得當時連翹看我像看孔雀一樣。

嫁衣自然不能日常穿,一次就夠了。因此新婚之後被收進箱底,這輩子也不會再穿上它了。

我剛找了件乾淨裡衣出來,就聽到外面一陣敲門聲。想著熱水應當不會這麼速度燒好,我便有些疑惑地問了聲是誰。

門外傳來一個清細的女聲,她道:「少夫人,夫人找您有些事。」

大晚上的趙夫人找我?我隨手將衣服放在綉墩上,理整齊外袍,重新穿好足袋和鞋子走了出去。那小姑娘是趙夫人身邊的侍女,低著眉對我道了聲安,便引我往趙夫人那裡去。

我沒心思去預想她找我到底什麼事,倦極了只想泡個澡睡覺。趙夫人平日里睡得很早,今日卻有些反常。我進了門問個安,她招呼我坐下,讓小侍女給我端了一份熱騰騰的粥和些許點心。

她握了一串黑檀木的念珠,慢慢同我道:「瞧你最近瘦了不少,恐怕是晚上也不好好吃。回來得這樣晚,往後讓廚子給你留點熱粥暖暖胃。」

她見我不動,又道:「先吃罷,別涼了。」

我端起粥碗,拿了調羹挖了一小勺。趙夫人也沒說什麼,只在一旁看著我吃。屋子的熏香氣味清雅,溫度恰到好處,倒是很舒適。

半晌,她開口道:「連永,明日陶里和趙彰要過來。」

我停了停手裡調羹,淡淡應了一聲,又挖了一小勺粥。

趙夫人又喚了我一聲:「連永。」

我淺笑笑,吃完最後一口粥,將粥碗擱在漆盤上,應道:「母親喚我何事?」

「無事。」她頓了頓,「看你有些心不在焉,估計是累了,回去早些休息罷。」

我起身告退,迎著夜色和廊檐下寥寥幾隻燈籠投下的昏昧光線往回走。趙夫人的確是個好婆婆,什麼事都替你想好,給你充足的時間預備後路與台階。

我認識趙懷寧的那一年,陶里十二歲,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個叫趙懷寧的男人。後來我長到十六歲,陶里二十二歲,趙彰出生。她是趙彰的母親,也是趙懷寧的妻。

這個年長我六歲的女人在恰到好處的年紀里,成了趙懷寧的妻。我想她討厭過我,討厭過那個十六歲不知天高地厚且無知的我。即便那時候我的等待毫無指望,只覺得看趙將軍一眼就心滿意足。可她心底里,是真真切切討厭過我的。

這討厭無可厚非,甚至理所應當。若是將我換到她那個位置,興許會更討厭當時坐在門口等趙懷寧的自己。

我走著走著有些發愣,趙偱忽然在後面叫住我。

「夫人走過頭了,想要去哪裡呢?」

我這才回過神,轉過身去看了一眼旁邊的房間門。擅長詭辯的我此時竟然找不到一個不丟臉的理由來說明我為什麼走過頭。趙偱深深看了我一眼,站在我對面不說話。秋風真涼,涼進心裏面。

桂樹葉子被吹得沙沙作響,我同趙偱之間隔了三兩步的距離,恰到好處的安全。

良久他緩聲道:「水要涼了,夫人還是先進去洗澡罷。」

我斂斂神,笑了笑,快步走回去,推開卧房的門。趙偱站在我身側,有那麼一瞬間我忽然想要抱住他,就像瀕死之人遇到一處清澤,只要喝口水,就能活下去。

我在心裡嘲笑了自己一番,舒了口氣,走進去關上了門。屋外除了沙沙聲,安靜得彷彿要死掉了。

我背靠著門站了會兒,良久走到後頭的屏風處打算洗澡。

浴桶里的水溫剛剛好,整個人埋進去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了水的壓迫。我又將頭再低一點,窒息感迎面撲來。悶了一會兒,覺得整個人都要炸了,趁著最後一絲意識還在,便連忙浮了上來。我喘了會兒氣,伸手摸了摸後背,上次被碎瓷片扎破的傷處都已結痂。我收回手,又鬼使神差地摸上了右肩胛骨。

這一處傷,永遠都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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