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是故意輕薄你

趙偱忽然伸手扶住我的手臂。我定定神,確定自己並沒有喝得稀里糊塗之後,果斷地挪開了他的手。

成徽偏過頭,與趙偱道:「不必勞煩趙將軍了,連永身體不適,還是先送她回去罷,在下可以自己回去。」

無奈趙偱太執著了,他想做的事情估計沒人攔得住。就看得他推著輪椅出了門,又回頭看我一眼,淡淡問過來:「夫人是要在廣雍樓過夜?」

我深吸一口氣,連忙跟了上去。成徽的臉色一定難看極了,他這個人素來不大喜歡不熟絡的人幫忙,尤其是推輪椅這件事,若是陌生人插手一定會讓他耿耿於懷。自尊心這個東西很奇妙,它會將人變成蠢貨,也會讓人變得小心眼。但若沒了這東西,又會變得缺乏原則而顯得自甘墮落,委實是個讓人難以取捨的存在。

我皺皺眉,瞥了一眼身旁的趙偱,又看了看坐在輪椅上背影單薄的成徽,不應景地打了個哈欠。

路上並不冷清,燈會還未結束,行人穿梭其中,光影斑駁絢爛。我微微眯起眼,甚至有些迷醉。清清淡淡的小曲子往耳朵里鑽,懶洋洋的讓人直想睡覺。

我、成徽以及趙偱,這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越往國子監走,路上便越發冷清,最後便只剩下乾枯的黑暗和星星點點的火光。我覺得天有些涼,感官都敏銳了起來,心裡卻是空空的。

頭頂的夜空分外深遠,稀稀落落的星星點綴在其中,一顆顆都離得那樣遠,很是孤獨。

我斂了斂思緒,忽然驚覺已經到了國子監大門口。守門的人瞧見是成徽,便開了小偏門讓他進去。趙偱本打算送他進去,我連忙拉住他:「國子監門禁甚嚴,不必再給旁人添麻煩,送到這裡就行了。」

趙偱很識趣地退了回來,成徽亦一聲不吭地自己進去了。

我突然想起個事,今天我壓根沒向成徽介紹趙偱,他怎麼會一眼就認出來呢?太不可思議了,可我喝得腦袋有些疼,很多問題想不大明白。

我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趙偱的手忽然搭了上來:「夫人不知自己酒量么?在自己家中便也罷了,在外頭也無所顧忌地喝就不大好了。」

「我有名字,我叫溫連永。」真是特噁心「夫人」這個稱呼,聽著就覺得肉麻矯情。

他挪開我的手,幫我慢慢揉著太陽穴,沉默了會兒,慢慢說道:「溫連永,你今日真是喝多了。」

這是他頭一回喊我的名字,與趙懷寧不同的是,他連名帶姓喊得一本正經,而以前趙懷寧總是喊我「小連永」的。

我記得我十六歲那年去找他的時候,他仍是像小時候一樣叫我小連永,彷彿這十年我白長了一樣,當時我還隱約覺得不高興,可如今回想起來,想罷這一生,也只有這一個人,會在我名字的前面加上一個「小」字了罷。

想著想著便矯情起來,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噁心,挪開趙偱的手道:「我困了,回去罷。」

夜色里瀰漫著清冷的濕潤氣息,鼻息之間有隱約的甘醇酒氣,我微微閉了閉眼,覺得一陣困意襲來。其實我酒品很好,喝多了也不怎麼煩人。然我會變得可恥地傷感,許多傷心事一股腦兒地往上涌,很是受不住。

這大約便是酒後吐真言的一種沉默表達。

從國子監走回趙府,有很長的一段路。平日里不覺得有什麼,如今黑黢黢的,我走著走著就難過起來。趙偱將我撈過去,拉著我的手慢慢往前走。他手心溫暖踏實,讓人很是舒心。

兩個人走在一起怎樣才能覺得溫暖,答案五花八門,富有創造力的應當不少。可我覺得這溫暖的手心就已經足夠了,那是唯一能讓我更傷感更能確定自己還活著的答案。

回到趙府我甚至懶得洗漱,便一頭扎進了暖融融的被窩裡。趙偱俯身脫我的外袍,帶著清冽酒氣的呼吸在周圍縈繞,很是醉人。我鬼使神差地抬手壓下他的脖頸,貼著他微微泛紅的耳朵細聲道:「不要動,讓我聞一聞。」

廣雍樓的酒真是好酒,後勁簡直太厲害了,下回去他們家的釀酒院子里瞧瞧看有沒有什麼秘方。

趙偱忽地僵住了,我任由外袍這麼半掛在身上,挪正了臉忽然看到趙偱細密的長睫低垂下來。整張臉唯有這雙眼睛同他那位已故的兄長最是相像,簡直是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他復睜開眼,看著我的眼睛低聲道:「連永,脫了外袍再睡覺。」

然我對這氣息太過眷戀,捨不得放手。我摸到他的琉璃簪,伸了另一隻手去拆他的頭髮。他忽地按住我的手,說:「連永,你喝多了,早些睡罷。」

我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臉上有些痒痒的。睜開眼一看,我得逞了,他的頭髮很圓滿地被我拆了,細細的髮絲垂下來,這模樣很是熟悉。

我湊上去嗅了嗅,趙偱卻忽地偏開臉,有些閃躲的意思。他趁勢將我的手臂從外袍袖子里拿出來,圓滿將外袍從被窩裡抽走之後,低頭掖了掖被角,打算挪開我依舊搭在他脖頸上的爪子。

我碰了碰他的鼻尖,閉眼道:「我不想睡。」

以往難過的時候總找不出人來陪,即便是成徽和孫正林也不在考慮範圍之內。雖說好朋友就該共甘苦,可我仍舊不習慣將消極的那一面表露給友人看,那樣顯得我懦弱無用,好像一隻紙老虎。

「陪我說說話好不好?」我覺得冷,心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趙偱和衣躺下,我將被子挪過去給他蓋上,伸手用力地抱住了他。

不暖和,一點都不暖和,像是抱著一團乾冷的衣服在睡覺。我抬手去剝他的外袍,趙偱按住我的手:「連永,別亂動我衣服。」

「我只是冷得厲害,不會佔你便宜的。」外袍很好拆,我隔著一層單衣抱著他,像抱著一隻巨大的暖手爐。他將下巴擱在我頭頂,淡淡問道:「連永,能說說肩膀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么?」

我閉了閉眼,有些意識不清楚,卻不想回答,腦子不受控制一般低聲反問道:「那你能說說和離書是怎麼回事嗎?」

他沉默了會兒,回說:「我沒有要同你和離的意思。」

我乾笑笑,將頭埋在他肩窩裡,清冽的淡淡的酒氣讓人腦子都變得暈乎了,眯瞪了半晌,我道:「你若是小時候不去西域,而是在趙府長大,興許我遇見的人就不是趙懷寧,而是你了。」

我挑起他的一縷髮絲,對著案桌上昏黃的燈盞眯眼看著:「我記得那幾年,趙懷寧也去了邊疆,你同他處得好么?」

趙偱沒有回答。

趙懷寧比他大十歲,想必兩個人在想法上有許多差別。正如六歲的我不知道當時十六歲的趙懷寧在想什麼一樣,趙偱想必也是如此。面對趙懷寧,我們都是年幼的弟弟妹妹。

良久,他慢慢嘆息道:「他對我很好。」

這便是了,趙懷寧為人處世挑不出毛病,可惜就是命薄了一些。我並不是特別死心眼的人,往事不可追,一直惦念著過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可,依然難過。

徒勞地等待一個結局到了最後發現竟然是一場空,難免偶爾覺得消極。

我閉了閉眼,放下他的頭髮,將頭埋進他的頸窩裡,仍舊覺得頭痛。

男女情事並非生活全部,偶爾想起來難過難過便也罷了,還有那麼多事需要繼續,何必掛在一棵傷心樹上死呢。

趙偱絮絮叨叨輕聲說著話,我也聽不太清楚他說了什麼。大約是從幼年離家開始講起,有一些瑣碎的細節和微妙的情緒。但他那都是說給自己聽,他知道我已經聽不大清楚了。

半晌,燭火燒著燒著突然爆出一記響亮的燭花,我抬頭遮了遮眼,又偏過頭對趙偱道:「將燈吹了罷,看著我頭疼。」

待他起身之後,我將被子悉數卷在身上,困頓地打了個哈欠。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瞧見趙偱將床邊的外袍撈起來重新穿好,慢慢彎下腰,將案桌上的燈台吹滅了。

周遭陷入一片漆黑中,我吸了吸鼻子,清冷的空氣直往鼻腔里鑽,便不由打了個寒戰。趙偱放輕腳步悄悄走了出去,房門合上時的細小聲響,在這黑黢黢的夜裡悠長又微弱。

我不喜歡他,卻又貪戀這難得的溫暖。若是連翹知道了,定然會狠狠嘲笑我一番。但無關緊要了,我臉皮夠厚。

我閉了閉眼,又坐了起來,伸手從旁邊的綉墩上將外衫拿過來,爬出被窩摸索著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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