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三十九歲那年,官拜國子監祭酒,兩年後,拜表辭官,攜家眷去了吳江。
據說當時京中送別的筵席一桌又一桌,可天下的酒席,又怎可能吃得完呢?
人世間聚離常有,其實不必擔心這頓結束便再不會相見。
與他的父輩比起來,他自己的人生卻平靜無奇到寡淡。每個人均有自己的選擇與周全,出仕歸隱也並非最完滿的路,求的不過是自己的本心。
他離京那時候,膝下已有二子一女一孫,長子便是我父親沈筠,我便是那長孫。
我祖母顧安,祖籍便是吳江,顧家世代乃江南大戶,有名的書香門第,到了我祖母這一輩,卻多少有些沒落了。他們婚前並不相識,是當時我曾祖母的一個友人牽線搭橋做的媒,再然後不久,便有了我父親出生。
據聞我曾祖母管教很嚴格,眼光也高得很,故而給獨子選定的這位妻,也絕對配得上我祖父。這樣的說法其實不靠譜,但她的確好眼光,就與她做成那麼多賺錢的買賣一樣,我祖父與我祖母這樁婚事,後來事實證明十分圓滿。
曾祖母在我出生那年便去世了,因為常年在外奔波,許是弄差了脾胃,最後走的時候,那幾個月吃下去的東西都吐掉了,只能飲一些流食。據說臨終前已瘦成一把骨頭,苦熬到油盡燈枯。曾祖父則在我出生前便不在了,他一生為官效命朝廷,傳說過世後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其中有許多,都是在他生前不敢與他說話的人。
也正是曾祖母去世那年,我祖父辭去了京城的官職,收拾行裝,帶著一家人去了祖母的故鄉——吳江。
據說我曾祖母是急躁性子,我曾祖父又愛悶聲不吭,一講話便是要戳人痛處。我祖父倒與他們兩個全然不像,他心態很是平和,多少年在朝堂之中從未樹過敵,也不露鋒芒,人緣非常之好,可謂當真是溫文爾雅謙謙君子。
回吳江之後,他自己建了書院,廣收門徒,做的雖還是教書匠的活計,卻與在京城國子監全然不同了。後來幾年,他專註學問,過得很是自得。
可他也會老的。
我父親總勸他多出去走走,別總在書房裡待著。可老人家腿腳已是不大方便,出去逛一逛回來便要笑著說腿疼得厲害,遇上陰濕天氣,周身更是沉沉的,怎麼都不舒服。
這一年我已弱冠,他笑著說我都快到了娶妻的年紀,卻從未出過遠門,便建議我離開吳江出去見見世面。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雖然學問未必在路上,但路上卻有更多的可能。
我與父親商量過此事,父親點頭贊成,我便開始收拾行裝,打算出發。
臨走前,祖父喊我過去,從一個精緻的小匣子里取出一份已經發黃變脆的地契來,小心翼翼地展給我看,復又放進那盒子里,說:「頌之,你當初便出生在京城這座宅子里,我們搬離京城這麼多年了,我是沒力氣再回去看了,你去瞧一瞧罷,若是有什麼想法,將那宅子處理掉便是。」
他神情溫和,養就這樣的性情需很多年,可他似乎生來如此,一直到現在,也還是儒雅風度依舊。
伊昔紅顏美少年。
也不知他娶親前,是多少京城少女的深閨夢裡人。他十九歲便是御筆欽點狀元郎,由此踏上官途,三十九歲歸隱江南水鄉,無風雨磕碰,無驚心動魄,風平浪靜地過了二十年。
這樣的命,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也不是落到每個人頭上都能心滿意足接受的。人慾無窮,貪得無厭,有些人是不甘於這樣度日的。這其中並沒有說哪一種會更好,在我眼中,其實都一樣。
我抵達京城那日,天氣冷得人骨頭疼。我有些路盲,找了好半天,卻完全走岔了路。
眼見天將黑,我便打算先找間客棧填飽肚子睡一晚再說。可惜城東飯莊多,卻找不到一間客棧。
我在一間飯莊前停了下來,那飯莊據說已開了近百年,是京城老字號了。進屋後夥計十分熱情,報菜名兒也相當順溜,都不帶喘氣兒。
大堂請了個講書先生,搞得像是茶社。那講書先生十分逗樂,幾個笑料段子隨意這麼一扯,再飲下幾口酒,好似便能將京城這沉沉冷意一驅而散。
眾人在席間拍手叫好,那講書先生也正在興頭上,便又接連說了一場很精彩的書,實在是很厲害。仔細看一看,其實也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末了他收起傢伙什,退場將走時,我聽聞鄰桌的人議論道:「今天來的這講書先生聽聞是白閣老家的小孫子,過目不忘十分聰明,但就是沒興趣考功名,都讓他爹給急死啦。」
「是嘛?這樣人家的出身不考功名好生可惜。」
「人各有志,又怎能強求?不過他說書說得這麼好,若去當個諫官,肯定……了不得啊。」
我看過去,他正朝門口這邊走來。他似是走了下神,快到我身邊時,偏頭與熟人講了句話,隨即便撞到了我放在地上的藤條書箱。
他轉過頭忙俯身將書箱擺好,與我道了聲抱歉。
我說不要緊。他卻道:「請賢弟喝杯酒罷。」說著與那夥計招了招手,說要一壺十年陳。
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其實沒有多少話要講。我對京中的事並不了解,對當年舊事更是一無所知,我雖在京城出生,可它也算不得我的故鄉,因此並沒有什麼談資。
彼此問了名姓,才知道他叫嘉廬,白嘉廬。我說我才剛有的表字,叫頌之,沈頌之,從吳江來。
他聞言卻忽然輕輕挑了下眉,眸中有亮色:「吳江……沈家的?你祖母可是吳江顧氏?」
我有些詫異。
他卻哈哈笑了,道:「說書人愛探聽的事比較多,若唐突了,勿怪。」
一壺十年陳下肚,加上可口飯菜和健談的桌友,我來京城的第一頓,也並不如天氣這樣冷。
末了我起了身,背起書箱道:「白兄乃京城人氏,可否幫我指個路,不知哪裡有客棧可歇?」
「去客棧做什麼?我家有客房,不知賢弟願不願賞個臉,在京城這陣子,便由愚兄做東罷。況且過兩日是我祖父九十大壽,彼時興許會很熱鬧。」
「那……多有叨擾了。」
「不麻煩。」他提著布袋子便與我一道出了門。然沒走幾步,他卻在一處宅子前停了下來,指著那連門匾都沒有的宅子道:「這宅子,原本叫菽園,不知你有沒有印象。」
我仔細回想一番,卻並不記得有什麼人與我提過一座叫菽園的宅子。那宅子黑漆漆的,連盞燈也未點,看起來十分冷清,恐怕已多年未有人居住。
他沒有多說,拍拍我的肩示意我繼續走。
白府在城西,傳說京官基本都住城東,因為風水好。可聽方才席間的人說,他已是做到了閣老,那也是大官了,卻偏居城西,實在是令人覺得有些好奇。
其中難道有旁人不知的原委嗎?
聽白嘉廬說白大人原先是與我曾祖母同一輩的,可因白大人是中年得子,所以事實上白嘉廬的輩分卻比我高。他想想:「呀,這般講來,我還是你叔叔呢。」他說著便笑了,又道:「開玩笑開玩笑,那樣太怪異了,還是像先前那般稱呼罷。」
我第一回見到這位白大人,是在第二日的早飯桌上。白嘉廬一早便拖我過去吃早飯,說他祖父想見一見我,我便只好硬著頭皮去。
白大人已是龐眉白髮,不苟言笑地坐在主位上。旁邊依次坐了白嘉廬的父親,白嘉廬的長兄及二哥,再然後便是白嘉廬與我。
他年輕時……一定很兇罷,看這模樣,對下官定然是苛刻的。
他突然問起我名姓來,又啞著嗓子板著臉說:「你祖父還在我手下待過一陣子,雖然只幾個月便去了國子監。」
竟還有這樣的淵源,可祖父沒有與我提過。
因白大人太嚴肅,故而席間再無多餘的話,一頓飯吃完,白嘉廬立時拉著我出了門,立時抱怨道:「再不出來就要被憋死啦,祖父不許我們小輩開玩笑的,故而飯桌上也無甚樂趣。」又道:「賢弟今日要去哪兒?」
我摸出個寫地址的條來:「祖父說這曾是我家宅子,不曉得現在是什麼樣了,我想去看看。」
白嘉廬似是猜到我不會找路,便道:「左右我也無事可做,帶你去罷。」
都說近鄉情更怯,到了那宅子門口,我心中的確有些怯意。這裡是生我的地方,我卻對它毫無印象了。
大門上的匾額還在,卻已是落了灰。
沈宅。
據傳這是御賜的宅子,本是賜給我太舅公的,後來太舅公將這宅子賣給了我曾祖母,自己搬出去另外置了宅。這件事也只是祖父與我草草說過,當年到底是何情形,我們這些後人便再難知曉。
宅子里儘是灰塵味道,白嘉廬抱怨道:「你帶地契過來,是打算將它賣掉么?」
「還未有打算。」
因是冬日,院中雜亂花草皆已是敗了。白嘉廬在宅子里繞了一圈,折回來說:「這樣的宅子里會有許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