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沈時苓十八歲便出門幫爹爹收債,沈老爺開了個類似錢莊的鋪子,放貸收高利,若到時間還不上,或以房產抵,或以珍寶抵,甚至還用過人來抵。

不過這行當時間做久了,尤其是在不缺錢的情形下,是個聰明人都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沈老爺自然也不例外。

沈時苓十九歲那年,便出門幫爹爹收最後一門債。

欠債的是華陽城嚴秀才家。

嚴秀才早年考過鄉試,且還給他中了,沒料之後一直考試失利,便再也沒往上考過,所幸家門還算富裕,家裡老父見他也不是高中進士的料,眼見他年紀也不小,便給他說了一門親事,娶了個夫人,又給他兩間鋪子,也算是成家立業了。

順利的是,嚴秀才家很快添了丁,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夫人生下個小男嬰,那個夏天,家裡的金銀花都多開了幾茬,喜鵲都上門落戶了。

嚴秀才一心想要培養出個考試高手來,便給孩子名字里添了個「學」字,問問夫人意見,夫人便說:「叫學中罷。」嚴秀才對夫人百依百順,便依了夫人建議,給孩子起名叫嚴學中。

嚴學中不負眾望,據聞過目不忘,學東西快得很,可也不知怎麼的,這孩子性子稍稍有些……陰沉。

很小的年紀便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不與同齡人有什麼往來。旁人喊他出去玩,他總是冷冷淡淡的,不予回應。

好罷,終於到了進學堂的年紀。嚴秀才花了大錢,將他送進了華陽城最好的私學,希望他能學好了高中狀元,光耀門楣,也算是了卻自己一樁大心愿。

起初幾日,嚴學中還很老實,先生常誇獎說他聰明,什麼東西講一遍即可,是非常難得非常通透的一個孩子。可沒過多久,書院例常的集會辯難中,這孩子竟然不顧長幼地與先生辯駁起來,言辭十分刻薄,先生脆弱的心突然就受不了了,將嚴學中提溜回嚴府,很是無奈地對嚴秀才說:「貴府的公子,老夫實在是教不起了。」

當晚嚴學中被嚴秀才打了一頓,不過嚴秀才到底是疼他的,也沒敢下狠手。次日便又迅速地給他找了個書院,將他送了過去。臨走前啰啰嗦嗦叮囑了一大堆,叫他不要出風頭,做人要謙虛,不能仗著自己聰明就覺得別人愚蠢。

嚴學中不知死地回了一句:「他們本來就蠢。」

結果又是一陣打。

他進了新書院,覺得這邊的先生和同窗還不如原來那邊的聰明,遂再次犯了毒舌的毛病,又被先生趕了出來。

嚴秀才氣得發抖,將他關進柴房餓了兩天,最後拖出來時,問他還想不想念書,嚴學中虛弱地點點頭。

嚴秀才心軟了,但寶貝兒子在華陽城的私學界名聲已經壞了,只好悄悄將其送到了南邊去讀書……事實證明,這樣的小孩去哪兒都是會惹事的,十幾日之後嚴秀才心灰意冷地將嚴學中從南邊書院提溜回來,說:「現下已無書院敢收你了,我也不指望你光宗耀祖考狀元了,你自己看著辦罷,爹沒本事,生了個太聰明的結果不知道怎麼養。」

嚴學中便只好在家念書。

他十多年難得出家門,也不管嚴秀才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如何。當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這幾年中,嚴學中母親去世了。

嚴秀才一個人帶兒子,又不知該如何與他交流,每日都過得很是孤苦。

也不知什麼時候,嚴秀才染上了賭博,有時在賭坊里徹夜不歸,嚴學中也不管他。那個年紀的他,還沒有關心人的覺悟。

嚴家的幾間鋪子漸漸就輸光了,嚴秀才賭癮難戒,又不可能將宅子賣掉來賭錢,便向沈老爺借了高利貸去賭。起初他運氣好,還贏了不少回,但賭場上的事,恐怕也只有賭場的東家曉得是怎麼一回事,於是很快的,嚴秀才便輸得身無分文。

他家的宅子是抵出去的,到期了沒還得上本錢和利息,那債主自然是要來收房子的。

這一年,嚴學中二十歲,生活終於到了需要為每日口糧著急的程度,可他文不能測字武不能防身,簡直一無所長,只好上街擺擺字畫賣些小錢。

天寒地凍,他套著薄襖子冷得發抖。嚴秀才坐在他攤子旁邊,全然沒有了當年的風流氣度,與貧窮人家的老丈已沒什麼區別。

「這都快春節了,怎麼賣春聯也沒人要呢?」嚴秀才嘀嘀咕咕抱怨著,望著不遠處的一個燒餅攤子咽口水。

嚴學中見狀,猶豫了很久,從袖袋裡可憐巴巴地摸出一個子兒來,走過去買了一塊燒餅給老父。

嚴秀才喜笑顏開,一邊吃著熱燙的燒餅,一邊說道:「要不是你小子小時候不聽話,現在我說不定就是狀元他爹,怎會到這個地步。」

嚴學中沒說話。與年少時相比,他已是寡言多了,雖然坊間傳他為人很刻薄,但如今他確實已沒什麼刻薄的資本了。

若說一個人幼年時聰明是種資本,等長大了之後,會發現其中同齡人都還不錯,自己的優勢卻漸漸不再了。

沈時苓上門是除夕那天。那天極冷,她揣著契書上了門,心想收完這家便終於可以省省心了。下了馬車,她抬頭瞧了一眼嚴府匾額,面無表情地走了進去。

當真已是家徒四壁,空有一座宅子。穿過花架往裡走,周圍的樹都是枯死的,藤蔓從花架上耷拉下來,毫無生機,像是弔死鬼。

說實話,沈時苓這陣子收債,已是見多了這般情形。所幸她還算厚道,不將人逼絕,若是收人家宅子,見人家一貧如洗,還會自掏腰包給一點安置費。

她摸摸袖袋,今日好似……沒有帶銀票?

唔,那最好這家還留點家底罷,別顯得她趕人走,將人往死路逼一樣。

抬腳進正廳,卻還是沒有見到宅子主人,她心道,難不成這家人已經變賣家產,逃了嗎?

身後的僕從悄悄說:「天色不早了,大小姐還是改日再來罷,老爺夫人還在家等著您一起吃年夜飯呢。」

「不要緊,先等等。」這明明是舊年的事情,若能趕在除夕結束,便不要拖到新年了,免得晦氣。

在正廳坐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她忽聽到外面動靜,便起了身,耐心靜等。

只見一青年背著個大書箱便進來了,身後跟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丈。

沈時苓先前聽聞過嚴家這個公子,據說小時候很聰明,連先生的觀點也敢駁,全然不將人放在眼裡,故而沒有書院願意收他,真是華陽城一大奇聞。

府上沒有點燈籠,也沒有月光。沈時苓讓僕從點了一盞燈,借著那微弱燈光,這才將那青年模樣瞅了個大概。

書卷氣很重,樣貌中上還算不錯,似乎挺愛乾淨,雖然穿著舊襖子可看著也挺舒服。這樣的人……看起來似乎也沒什麼鋒芒啊,外頭的傳言好似將他說得有多刻薄一樣。

嚴學中被她這麼一打量,放下書箱,這才問道:「請問……有何貴幹?」

沈時苓摸出那借款及抵押契書,坐下來道:「我是沈府主事,貴府有一筆債,已是拖了許久了。若無力償還,便……」

那邊嚴秀才一臉苦相,忙跑過來求情說:「家中已是什麼都沒有了,能否再寬限幾日?沈老爺素來菩薩心腸的……」

沈時苓見嚴秀才可憐,但這一年什麼可憐人她沒見過,本應不該動惻隱心的。大約今夜是除夕的緣由,感覺有點……

她說:「這樣罷,這宅子我也不急著收走,但您將這契簽了,轉個戶即可。我容您住到正月結束,這一個月您好好籌划下該怎麼辦?成嗎?」

她這商量的語氣很誠懇,按說一個放高利貸的,不帶混混來揍人已是很難得了。

嚴秀才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哭起來,正作勢要跪,沈時苓面無表情地伸手一搭:「別,您好歹是長輩,我受不起。」

整個過程里,嚴學中從頭到尾一直冷眼看著,竟一句話也未說。

沈時苓似是有些看不慣他這樣子,抬眼看他,冷淡開口:「都已是二十歲的人了,不想著為家裡做點事,還等著人養么?這樣的話,小時候念的那些聖賢書是白念了么?難道這個家現下不該是由你撐起來么?」

嚴學中沒有回她。

沈時苓俯身打開地上那書箱,見都是擺攤的物件兒,還有些字畫春聯之類,從裡面隨意取了幾張看看,字……的確是漂亮,這個畫……若擱個好地方,也能賣個好價錢。

不過讀書人應當是很嫌惡這般銅臭氣的罷,她幾不可聞地嘆口氣,將東西又放回去。

沈時苓在堂中踱步,只過了一小會兒,與嚴秀才道:「嚴老爺,依我看貴府現下也就兩個人,實在不必住這麼大一座空宅,倒不如換個小的。你們若無餘錢租小房子呢,我倒是能給您介紹個活干,一個月的租銀應當也能賺到罷。」

她目光旋即移向嚴學中:「只是不知令郎願不願意接這個活。」

嚴秀才忙道:「大小姐菩薩心腸,有什麼肯不肯。」說著立時拖過嚴學中:「犬子做牛做馬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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