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京城春日依舊長得很,讓人覺著困頓,一路走來,小葉女貞顏色由淡轉深,明明是該到夏日的時節了。
宗亭避開略刺眼的陽光,貼著廊道內側走著,末了在一扇門前停下來,抬手敲了敲門,裡頭卻無人應聲。
「吱——」翰林院的木頭門有些老舊,慢吞吞地推開來就發出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真是討厭啊。
他低頭走進去,剛要關門,卻覺著屋裡有動靜,猛地一掉頭,只見一案桌上堆滿了書冊,從那堆書冊後,緩緩冒出一個人頭來。
「喂,你要死啊。」宗亭嚇一跳,本以為大家都休沐去了,卻發現還有個人在這兒。
沈英抬手撐住腦袋,皺了皺眉道:「姚編修真是好煩,這麼多書我怎麼看得完。」
「他又不在,偷個懶怎麼了。吃了么?」宗亭低頭拍拍衣服上的褶子,一隻手裡提著個點心盒,走過去往那書堆上一放:「喏,看你這麼可憐分點給你吃了,別吃完啊。」
沈英將點心盒拿過來,打開吃了一塊,含含糊糊道:「你不在戶部待著跑這裡來做什麼?」
宗亭亦是不耐煩得很:「戶部一群老匹夫做事磨嘰得要死,江州那筆水利賬目,寫得那麼清楚,老是審來審去偏就沒個結論。真是眼神不好使,懶得和他們耗,我就過來找書看。」
沈英慢吞吞吃著點心,又迅速翻過一頁書:「書有什麼好看,都讀了這麼多年了。」
「你小子怎麼比我還功利。」宗亭蹲下來,在地上放著的那摞書里慢慢翻找著,嘴裡還不忘打趣道:「京城小姑娘們若知道堂堂狀元郎居然是個不愛讀書的,恐怕心都要碎了。」
沈英空空胃腹終於有了告解,也沒那麼煩躁了,只說:「官舍伙房的點心居然越做越精細了,看來下回得早些去。」
「放屁,官舍伙房能有這水平?」宗亭扭頭看他一眼:「那是老子今天早上從街上買的。」說著又掉回頭繼續翻書:「說起來官舍最近的伙食簡直是在喂兔子,連肉末星子也沒有。我攢了些銀子,不打算住官舍了,你呢?」
「我覺著官舍挺好,再者我俸銀也不夠自己置宅。」沈英頭也不抬,「才去了戶部這麼短時日,便已開始撈油水了,你這財發得不仁不義知道么。」
「少跟我說教,就你清白。」宗亭似是沒尋到什麼中意的書,直起身過來拿點心吃,瞥了一眼他正在看的書:「哦喲,這麼無趣的書也讓你編修?若離了翰林院這地方,你想做什麼?」
沈英略沉默,似是想了半天:「御史台?刑部?大理寺?」
「瞧你那點出息,一水兒全是發達不了的衙門。」宗亭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又晃到一面書櫃前。
沈英蹙蹙眉:「你做官就為發財么?」
宗亭回頭:「不然呢?為人洗冤還人清白?做言官得罪死人償個命?我要圖那些便不做京官了,做京官就是要發財啊。」
沈英不理他,又低頭看書。
屋內沉寂了會兒,好半天,宗亭才開口道:「說起來大理寺的朱大人似乎挺厲害,他底下的官升得都特別快,考課都排前。你要想往那邊轉,給朱大人打下手倒是不錯的選擇。」
沈英沒有理他。
卻沒料一語成讖。
忽然就有那麼一日,姚編修說沈英暫不必在翰林院待著了,去大理寺學學典律罷。
沈英遂收拾了書匣往大理寺去,卻沒料壓根不是為了讓他熟悉典律,而是說有案要查,讓他做副手,主審偏就是朱豫寧朱大人。
給朱大人做副手,是很得功的事。但沈英不明白,大理寺諸多推丞評事,朱大人為何偏讓他一個翰林院的過來做副手。他未問,朱大人卻主動與他挑明:「此案需得密查,大理寺這些人做慣了案子,總有些壞毛病。你是聰明人,應當懂這其中道理。」
聽到這裡,沈英也猜到一二。朱大人喊他過來,其實並不是為了讓他查案,而是單為找個寫卷宗的人罷了。查案斷獄不能一個人說了算,這個是規矩,朱豫寧既然主審,自然不方便寫卷宗。
沈英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個安排,仔細梳理案情經過。
此案涉及宮闈,因此是秘案,只能悄悄查。元妃娘娘久睡不醒,太醫院以為沒什麼大礙,幾服藥喂下去,卻不見元妃好轉。太醫院孟院判再診查過後認為元妃乃中毒之症,於是重新擬方。元妃娘娘換藥後終是醒了,卻落了個神志不清不認人的毛病。孟太醫認為是拖了太久,施救不夠及時,故而已傷及腦子,才會這樣。
既然是中毒,便得查這毒是從何而來,又是誰人施毒,如何施毒。元妃娘娘中毒那陣子,恰逢皇帝南巡,故而定然是宮中有心之人趁皇上離宮之際做出此謀害之事。既然毒出在飲食上,那為何元妃身邊的試毒宮女沒有事?朱豫寧押了元妃宮中幾位近身宮女,據其中一人回憶道,元妃昏睡不醒前一日,皇后曾遣人送過點心。元妃瞧著點心很新奇,也因沒有戒心,未來得及讓人試毒,便吃了。
如此,最大的懷疑對象便成了皇后娘娘。
但朱豫寧卻未有任何行動,沈英的卷宗寫到這裡也停了,因沒有證據故而無任何進展。然不久,朱豫寧卻草書了一份案情單給沈英,讓他照此寫完卷宗存底。
那案情單上所寫,是講元妃近身宮女中有一人乃薛貴人眼線,毒藥便是她投在茶水中的。沈英疑惑其中仍是沒有證據,朱豫寧卻不知何時弄到了一份那近身宮女口供,便催他匆匆結案封卷。沒料這案子還未來得及結,那邊因元妃毛病遲遲不好,陛下已是遷怒了太醫院。由此,便有人在孟太醫處發現了其與薛貴人私下往來證據,終是得出這毒藥來源,且又怪孟太醫與元妃診治時,故意拖延時間延誤病情。
孟院判一家入獄。
沈英頭一回去獄中錄口供時,便發現處處是漏洞。朱豫寧給他那所謂證據,他比對了一番,往來小書上的字跡雖十分形似,卻總感覺是偽造。但薛貴人已被賜白綾,當下死無對證,孟太醫亦是百口莫辯,索性不予開口。
那一日,沈英在獄中待了許久,孟太醫卻一句話也未說。
第一次查案,便到此境地,沈英顯然覺得有些無力。宗亭見好友早出晚歸,半夜在官舍門口等他,手裡拎了小食。沈英開門進屋,將鑰匙丟在簍子里,回頭問他:「你來做什麼?」語氣里有些悶悶不樂的意思。
宗亭脫了鞋子,低著頭進屋,只說:「你這兒還是這麼乾淨啊,隨便住住你整成這樣,莫不是打算長住了?哦對了,我想在這兒住幾日。」
沈英不想理他,去後院洗漱完折回來,抬腳踢了踢側躺在藺草席上看書的宗亭:「你有新置的宅子不住,跑我這裡來做什麼?」
宗亭倏地坐起來:「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宅子剛整好,現下住進去不吉利,誒你就借我住兩日怎樣了,我還給你買小食了。」
沈英在對面坐下來開點心盒,悶聲不吭的。
宗亭道:「怎麼啦?聽說孟院判的案子神神秘秘啊,外人都探聽不到什麼消息的,到底怎麼個情況啊,我好奇著呢,同我說說。」
沈英口風很嚴,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說。宗亭盤腿坐著,想了一想,道:「依我看,這件事很有可能是太醫院內鬥,再牽扯上宮闈中的事,便能殺人於無形。你想想看,張院使如今已年邁,這兩年肯定要讓位的,孟太醫口碑及醫書均很好,且已是院判,極有可能成下一任院使。覬覦這位置的人那麼多,見不得人好的自然也多,攤上宮闈秘事,落井下石是最好的策略啦。」
宗亭所言沈英並非沒有想過,但他實在不忍心將人心想得這般壞。宗亭瞧他這樣,伸腿踹了他一腳:「喂,朝堂裡面,富貴榮華都是表象,九死一生才是真的。大家都很壞,所以——我們只能更壞才能活下去啊。你別太天真了,真是孩子氣。」
沈英的確孩子氣,他滿腹熱忱卻遭遇此境地,實在讓人有些心冷。
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他便又去了獄中,孟太醫已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依舊沒有開口。之後他又去了很多次,有一日,他正要離開時,孟太醫卻喊住他:「沈翰林,不知能否幫我一個忙。」
孟夫人久病纏身在獄中苦熬,孟太醫獨女不過八歲。孟太醫此時只求妻女無虞,便可欣然赴死。還是個少年的沈英,試圖咀嚼這決定中的悲痛,卻迎來了更大的打擊。朱豫寧那邊說擬案摺子已經批了,催促沈英儘快將案卷寫完遞審留檔。
皇上對那摺子的批複是全家抄沒,家眷以株連罪同賜毒酒。
此後,宗亭接連好幾日未見到沈英,聽翰林院同僚講,沈英似是被丟進台獄裡面壁思過去了,指不定還要定個犯上的大罪。宗亭嚇了一大跳,這個傢伙瘋了嗎,他到底在為誰冒這個險啊,混蛋!宗亭隨即找到朱豫寧,朱豫寧卻一副「那孩子不聽勸,非得上摺子求重審,還說先前正劇都是偽造的,這不是打我的臉嗎?」的姿態。
沈英在台獄吃了苦頭,宗亭跑去看他,氣呼呼道:「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