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這話說出來,陳庭方臉上神色卻仍舊淡淡,似是根本沒有聽到一般。
又是過了許久,陳庭方才輕聲嘆道:「落髮受戒前,師傅曾問過我一樣的問題。我說我知道,但之前那十幾年,我過得太狹隘,為此利用過旁人,亦辜負過真心,想放一放。但師傅說出家並非避世,遠紹如來,近光遺法,要有出離心,亦需菩提心。萬法唯心造,諸人的世界都不同,不過取決於自己的心如何去看待。」
那時陳相見兒子消沉,一時間便同他說了實話。二殿下並非真死,而是先帝不希望他再捲入這倦人紛爭當中,索性用了金蟬脫殼一計。召襄王進京後那陣子,朝中忙成那樣,沈英卻在百忙之中出了一趟城,辦妥的也正是這事。
沒料到陳庭方卻已覺心灰意冷,始覺諸事均是諷刺。自詡聰明地活了十幾年,到頭來其實過得真混沌。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何況他素來未能直面自己的愛欲,也從無人應承他的愛欲。
他決心遁入空門,開始是有避世心的。但這路行得越遠,在佛家清凈莊嚴的修行道場中,才慢慢體悟到自己本心。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又做過什麼樣的事,抱有怎樣的真心,亦懷有怎樣的抱負,心胸漸廣而更從容。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諸事不過在輪迴場中沉浮。
沈英聽他這一番說辭,微微愣神。
陳庭方卻側過臉,極淡地笑了笑:「以前我覺著出家與死是相等的事,或想不開,或走投無路,或對諸事皆心灰意冷……現下方體悟其中造次與淺薄。」
沈英見狀便未再提沈代悅的事。
這夜好不容易熬過去,外面天才微亮,宵禁解除的鐘聲響起來,沈英便起身出了門。雖然身體依然虛弱,但還有要緊事,不能多耽擱。
陳庭方坐在角落裡靠牆淺眠,聞得動靜亦是起了身。
沈英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眼下災情已控制住,等來了新的父母官,想來這邊的事也該告一段落。救命之恩難以言謝,不若等事情都了卻後,到我家去坐坐罷。華陽是個好地方。」
「沈大人心意我領了,但我還要上路,便不去叨擾了。」
話已至此,沈英也沒有更多話可勸說,低頭與他行了合十禮,這才孑然一身出了門。
南邊的疫情終於得控,朝廷遣派新的父母官到任,荊州借來的駐軍亦漸漸撤離災區,沈英做好最後的交接,上書稟復皇帝,拖著疲憊的身子離城回華陽。他沒敢直接回家,而是在華陽城一間客棧睡了兩日,養好了精神,換了嶄新袍子,這才返家。
他到家時阿樹正在哭鬧,孟景春哄他睡覺,驀抬頭,才發現門開了。
阿樹忽然止住了哭,孟景春眼眶脹疼,此下心情竟難以言表。沈英到底是瘦了,孟景春看著格外心疼,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沈英神情一如往常,走上前抱過阿樹,阿樹望著他便咯咯笑起來,模模糊糊喊了一聲「爹爹」。
沈英竟忍不住想哭。
在那邊九死一生,諸事種種,他都未與孟景春提起。孟景春見他平安歸來已覺萬幸,更是不忍心讓他回憶這其中艱辛與困苦。
倒是沈夫人,見到他嘮嘮叨叨說了好久,又瞧他消瘦成這般模樣,便說要他在家養一養身子,好好補一補再回京。
沈英百般順應,一句多餘嫌煩的話也未說。
此時已是臨近夏末,距離他離家已是一個季節過去了。他錯過了阿樹的周歲酒,想起來便問孟景春抓周結果是什麼,孟景春笑笑,說:「你猜。」
沈英鎖眉想了會兒:「莫不是抓了吃食?」
孟景春只笑,回說:「相爺眼中,阿樹將來竟是好吃貪玩之輩?」
沈英展眉道:「這不一定,抓了吃食,指不定是將來口福甚好,與他娘親一般。」
「果真是全憑一張嘴說。」孟景春轉身拉開抽屜,自裡頭取出一枚印章來:「喏,你家兒子抓了這個。大家都說將來必定官運亨通,一路發達。」
沈英拿過那枚印章,握在手中反覆摩挲。權力是諸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但繼續往上走,其實也不過如此。年少時的自己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拜相,且是在如此年輕的時候。如今均是體悟過這其中苦甜,與初心比起來,似乎已經不是一回事。
子孫輩自有其選擇與福祉,他盡己之力教導,至於將來如何,誰也不能干涉與保證。如此想來,他倒從容了。
在華陽沈府中養了一月,沈英自覺不能多耽擱,問過孟景春意見,又與沈夫人商量一番,便打算回京了。
他們走那日,沈老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他腿腳不好,但腦子卻是清楚的,伸了拐杖指著沈英道:「你小子又要跑路了,不要回來了。」仍舊是氣呼呼的模樣,一如當年。
回到京城時正值秋日,又是紅葉一路連綿的時節。
沈英主持救災有功,朝中皆以為董肖佚內退後,左相位置必然是沈英無疑,卻沒料在這當口,沈英卻上呈奏章,拜表辭官。
諸多人表示不解,亦有人說這是急流勇退謂之知機。
但摺子遞上去,皇上卻遲遲未予准奏。
沈英索性稱抱恙在家休養,閉門謝客,不理朝中任何事務。
這時候,孟景春卻再度有孕。
與此同時,沈宅傳來消息,沈時苓亦是懷孕了。
於沈時苓嚴學中而言,這簡直是天大喜訊。沈時苓確定有孕後,比沈英還過分,肚子還未顯,便已是讓人做了許多小衣服小玩意兒,囤了幾柜子。孟景春見了,只覺哭笑不得。如今她二人關係越發親近,事關孩子的任何事情都能說上大半天。
這回孟景春腹中倒是安靜得很,就算到了月份,小傢伙也是偶爾動一動,踢人的力度也小得多。她覺著腹中是個小姑娘,沈英則更是開心。
一日,孟景春坐在椅子里曬太陽,這冬日難得的暖陽照得人周身都舒展開來,她偏頭問沈英:「就這般想要女兒?」
沈英亦是坐在院子里鼓搗一堆木料,打算趁天氣好,先將小床做出來。
「是啊,女兒貼心,兒子鬧騰,將來還會吵架,還要娶媳婦,甚煩。」他這話剛說完,只見乳娘領著阿樹已經走到了這邊。阿樹如今會走路了,走得卻是歪歪扭扭,搖搖晃晃隨時都要倒過去一般。
阿樹走到沈英旁邊,伸手拽住了他的袍子,死命地拽他。沈英彎著腰,瞥他一眼:「你要什麼?」
阿樹也不說話,就是揪著他袍子不鬆手。沈英停下手中活計,兩隻手舉高,蹲下來道:「爹爹手臟,要什麼去找娘親。」
阿樹鼓鼓腮幫子,不理他,陡然間鬆了手,蹭蹭蹭地就往孟景春那邊跑,結果一不留神,直接摔了。小傢伙開始沒有反應,過了會兒回過神才大哭起來。沈英也不去扶他,奶娘要去抱,沈英卻道:「男孩子摔個跟頭算什麼,別理他。」
阿樹有些氣呼呼地站起來,靠到孟景春腿邊扭捏撒嬌,鼻涕眼淚全蹭她衣服上了。孟景春抬手揉揉他腦袋,又掉頭看一眼沈英,嘖嘖打趣道:「這喜新厭舊的勁兒真是——」
沈英卻不理她這打趣,重新拿過木工尺,隨口說了一聲:「也就你慣著他,將來要吃苦頭的。男孩子不能嬌養,早晚慣出毛病來。」
阿樹雖然不能全然聽懂,卻也扭頭忿忿看了沈英一眼。
沈英注意到小傢伙投過來的怨憤眼神,不由笑了,擱下手中工具,也顧不得手臟,大步走過去揉揉他滿是眼淚的小臉,末了將他扛起來:「行了,鬧什麼彆扭,爹爹帶你出去買吃的。」
阿樹坐在他肩上,扭回頭看看孟景春,咯咯笑了起來。
孟景春朝他擺擺手,腹中另一隻小傢伙卻不輕不重地踹了她一腳。
冬日越發深,這般時日過得當真是太愜意了。
時日過得不緊不慢,距沈英遞辭官摺子也已是將近十月過去,上頭卻始終沒有個說法。沈英並不著急,朝中流言卻一直不斷。
這日嚴學中到訪,沈英恰在看書,見他來了,約莫猜到是什麼事。
嚴學中自然亦不希望他辭官回鄉,沈英卻道:「當初考功名做官,為的並非榮華富貴,這些年該體悟的皆已體悟,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不在這個位置,興許還有旁的地方可以容身施展抱負。何況現下朝中人才輩出,陛下實在不必怕後繼無人而不肯准奏。」
嚴學中乃皇上心腹,沈英今日將話講到這程度,該表示的意思也該都能傳達了。
他起身便要送客,書房的門卻被敲響了。乳娘急匆匆道:「相爺,夫人恐是要生了!」
沈英一愣,連忙開門出去:「我立時去找產婆,你多看護著。」
嚴學中見狀,與他一道行至門口,剛要告辭,西邊卻匆匆來了匹馬。嚴學中一偏頭,只見是府中牛管事,便問了一句:「怎麼了?」
這般天氣,牛管事卻出了一頭汗,他擦擦汗趕緊道:「姑爺,大小姐快生了,您趕緊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