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夜話

孟景春這般冷靜反倒讓沈英更難過。

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站在這立場上,他恨不得那詔令只是一張廢紙。但他亦為人臣,亦想為百姓盡一己綿薄之力,南邊如今一團糟,諸事需人調度,他亦只能硬著頭皮上陣。

孟景春轉了身:「說實在的,我心中所想與母親一樣,不忍心亦不放心讓你去冒這個險。但——」她頭微微低下去一下,目光落在地面的影子上:「若我與你沒有交情,以旁觀者的姿態來看,你卻義不容辭,沒有推卸的餘地。」

她強撐笑顏,轉回身:「我那時候喜歡上相爺,便是因為——相爺很厲害啊。」

她說著稍稍頓了一下:「雖然後來發覺也不過就是這樣的普通人,但相爺在我心中素來都是英雄。我父親的案子能有轉圜餘地,相爺只輕描淡寫與我說『做了一些努力』,宗大人卻與我提過那所謂的『一些』努力是怎樣的拚命。相爺本來就是會為了這樣的事情拚命的人啊……」

她說著說著語聲微哽起來,她怎麼可能當真捨得他去,她的私心不比別人少的啊。

話說到這裡已沒有了餘地,孟景春道:「我父親十七歲時隨祖父去滁州治災,那是他頭一回面對那樣多的病患,每日見生生死死,若不是那一回,恐怕父親也不會決心將這條道走到底。札記便是從那時開始寫,故而第一章便是治瘴氣疫癘溫毒諸方。那是我祖父與父親的心血,聽聞南邊現下醫者無方無葯,若能幫得上,也不枉我父親寫下來。」她短促地嘆了口氣,又道:「時辰不早了,家中無葯,我得出門買一些,制散劑得要點工夫,我去藥鋪問問能不能麻煩人家。」

因知道沈英現下心情複雜不知如何回,她說完便走了。

現下因藥材緊缺,平日里很尋常的藥材卻也賣得貴了兩三倍,不敢想像這瘟疫蔓延開來,若連藥材也不夠該怎麼辦。

好不容易尋到一家能製藥的鋪子,孟景春遞了三個方子過去,那掌柜一瞧前面幾味辛香類藥材,剛想說難不成你要做菜,再往下一瞧,卻捏著鬍子道:「小娘子這是要防疫么?莫不是家裡有人得了疫病?」

孟景春怕他誤會,便道:「家中有人為官,將去南邊治災,明日便要出發,擔心不下,故而還請儘快制好。」

那掌柜聞得原委,頓時肅然起敬,南邊那父母官都因怕死跑了,這會兒華陽城還有人惦記著那邊百姓,赴湯蹈火的這份勇氣也是值得稱讚的。他遂道:「先前那藥材還是按原先的價錢給小娘子罷,讓你家官人多帶一些去。」他趕緊招呼後面的製藥師傅過來,將方子遞過去:「儘快啊。」

孟景春道了謝,又約定了明日中午來取,這才告辭。

第二日分別時,沈夫人又是一通說,各番捨不得。孟景春匆匆忙忙拿到了散劑,小包分好,囑咐沈英何時服用如何用藥,又掛了防疫香囊在他身上,將自己的平安符解下來,塞進他手心。

也顧不得沈夫人及代悅在身後,孟景春踮腳攬住他脖子,沈英微微俯身,伸手回抱她。孟景春湊在他耳邊道:「一定要平安回來,若你敢出什麼事的話,哼哼。」

沈英環在她身後的手微微頓。

孟景春鬆了手:「阿樹還在睡,不能出來送你,你早些回來看他便是。」又微微偏過頭瞧了一眼往南的路:「走罷,別耽誤太久了。」

到這份上,沈英方辭別家人騎馬而去。

沈英走後,孟景春做了許多夢。譬如初夏清早站在河堤邊,層層蘆葦間密密織著蟲聲,有魚躍出水面,白鳥臨水立,周遭沒有人,官道就在河堤那邊,空空蕩蕩,一片死寂。

驚醒過許多回,只因沈英出發後那邊便再沒了消息。

沈英抵達時,京中及周邊州縣的救濟藥材也已送到。遠道而來見慣了生死的醫官們看到城中這情形都倒吸一口冷氣,又何況沈英。

溫度越發高,城中那些未來得及處理的屍體已經開始迅速腐敗,濃濃的腐臭氣息充斥著整座城,蟲子在成堆的屍體上越聚越多,黑漆漆的老鼠四處亂竄,不時有飢腸轆轆的貓穿梭在其中,想要飽食一頓。

沈英自荊州調來了駐軍,堆積的屍體很快被清理到了郊外火化,然城中仍舊不斷地有人染病,不斷地有人死去,且病情蔓延迅疾非常,往往是連葯也未來得及服用,便已成了死屍一具。

沈英與醫官算了算帶來的糧水與藥材,與駐軍長官商量,在城中搭起了食棚及葯棚,糧食不多,水更是緊缺,故而每日分發的食物亦只能讓人免於餓死。屍體漸漸清理火化,城中原先濃重的腐敗氣味,則被藥材味及燒沸的陳醋味道所替代。染病者均迅速被隔離施藥,原先朝染夕亡或隔日亡,眼下卻有人能從病患棚中活著出去了。

這無疑給城中倖存百姓燃了一星希望,駐軍人手有限力量亦是有限,現下則有百姓自發地前來幫忙處理屍體,清理這座滿目瘡痍的城。

但飢餓依舊無處不在,百姓每日只能免於餓死,駐軍軍糧亦是給得有限,醫官常常一整日只吃半塊饅頭充饑,就連沈英亦是餓得發昏。城中遲遲不下雨,能安全飲用的水少得可憐,他唇上已是幹得出血。

時日一拖再拖,夏日漸近,日頭越發毒,糧食漸少,城中已是有人支持不住。

隔壁荊州也是才熬過了饑荒之年,糧倉中幾乎空空,提供的糧食支援的不過杯水車薪。沈英只好往華陽城借糧水,趁往外送消息時順道捎了一封家書過去,告知孟景春一切還好。

等華陽城籌糧送來的幾日間,城中傳出了吃屍體的可怕傳聞,眼看著疫情已漸漸控制,卻生出這般傳聞來,城中再次陷入了慌亂中。不得已之下又只好張榜告知百姓不必慌亂,醫官每日巡診病棚,駐軍則定時向城中百姓無償分發藥物。疫情得控,城中死去的人每日都有記錄,屍體均已及時處理。

沈英幾番累得趴下,他現下連基本的體面也已顧不上,不知多少日沒有沾水洗漱過,也沒有一日好好睡過,這夜在巷中獨自巡查時,因實在太倦太餓,一時未能支撐,便直直暈了過去。

他衣著已是不潔,躺在街邊被早上前來巡查處理屍體的百姓瞧見,那幾人推著車,掩著口鼻,撒完石灰後,便要將沈英往屍體車上抬。

那人戴著厚厚手套,過去才將沈英的腳抬起來,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且慢且慢!」

那人一頓,只見一人匆匆忙忙跑了來,行了個禮道:「方才我已探過其鼻息了,還未死,只是暈倒了。」

「你認得他?」

「認得。」

「那你都見他暈倒了,還跑開作甚!」

「我去取些乾淨的水……」

「趕緊拖走罷,不然過會兒旁人來了也會當死人給丟車裡的。」那人一陣嘀咕,覺著有些晦氣地鬆了手,同旁邊的人推著屍體車走了。

沈英醒來時頭痛欲裂,眼睛似是要炸掉一樣,只能瞧見模模糊糊一片。周遭光線晦暗,他幾番睜眼幾番又閉上,難受非常。

「沈大人。」

沈英努力睜開眼想要辨清眼前人影,卻只依稀辨得一身褐色海青袍,看不明了對方面容。

「沈大人喝些水罷。」他說著探過身扶沈英坐起來,將牛皮水袋遞到了他唇邊。即便如此,沈英也只是喝了一點點水。他已是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樣,實在是覺得意外。

竟是陳庭方。

他還是僧人的打扮,看起來略有風霜氣息,應是在外行走了許久。

陳庭方依舊是不急不忙的性子,喂他喝完水後,這才起了身,找出一塊餅,掰開一塊遞給他,語聲淡淡:「實在沒什麼吃的了,沈大人將就罷。」

沈英開口,聲音卻是啞的:「你如何會到這裡來?」

陳庭方神情淡淡:「師傅讓我出門遊歷,便一路走到了這裡。」他略低頭,聲音清雅:「見過人間煉獄,方知以前的自己多麼淺薄。」

外面天色漸漸暗了,沈英沒什麼力氣,開口道:「我睡了多久?」

「快一整日了。」陳庭方又將水袋遞過去。

沈英道了聲謝,打算支起身,頭卻一昏,一絲力氣也無。陳庭方起了身,稍稍環視四周,淡淡道:「這戶似乎許久之前便都患病去世了,我自來到這裡,便一直住這屋子。雖然簡陋卻也好過在街頭過夜,沈大人現下身子虛得很,外面又將宵禁,不妨在這裡歇上一晚。」

他不知從哪裡翻出來一隻白薯,又在灶膛里生了火,將白薯投進去烘烤:「這戶人家冬日裡埋了許多白薯在土坯里,所幸沒有壞透,還能吃。」

沈英靜靜看著,嗓子容不得他多言,也沒有多大精力。此時的陳庭方與他認識的那個陳庭方似不是同一個人,他已不再是十幾歲拔得頭籌、意氣風發的狀元郎,而已是將近二十歲的青年人了,心胸漸廣,行走天下,為人也更從容淡然,即便身上的海青袍已是打了好些補丁,卻也不減半分清貴氣度。

陳庭方烤好白薯,拿出來涼了涼,分了一大半給沈英,似是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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