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十室九病

沈英一行抵達華陽城,正是春光明媚好時候。

由是出發前也未與家裡通過信,沈夫人得知他們到了則是驚喜非常,匆匆忙忙出門相迎。沈夫人顧不得沈英,一心全在孟景春身上,瞧她又瘦了便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直到沈英將阿樹從馬車中抱出來,沈夫人的目光才移了過去。

她按耐住喜悅之情,看了一眼沈英。沈英又看看孟景春,這才將阿樹給她抱過去。

沈夫人一時慨然,沈時苓成婚已久一直無後,沈英則是一直拖到快而立之年才成了婚,府中冷冷清清多年,已太久未聽過小孩子的聲音。阿樹剛醒來,一雙眼朦朦朧朧望著沈夫人。

沈夫人低頭看著阿樹愣了神,仿若看到當年還在襁褓中的沈英。直到沈代悅從府中出來,她這才回了神,將阿樹又遞給孟景春抱著,笑道:「進去罷,別站在門口了。」

沈英自然惦記著父親的身體,便不由提起,沈夫人未多說,只領著他們往後邊走。一行人到了沈老爺卧房外,沈夫人停住步子,道:「他還不知道你們回來,我先去說一聲。」

沈英站在原地,臉上神情落在孟景春眼中竟有一絲難揣。她不清楚他年少時是怎樣與父親翻的臉,亦不知這些年這對父子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來往,到現下這情形,他是何樣心境,她並不能琢磨透。

孟景春騰出一隻手握了握他的手。沈英反握之,平和有力,示意妻子不用擔心自己。

沈夫人未再出來,只一侍女走了出來,低頭道:「老爺請少爺少夫人進去。」

沈英攜孟景春一道進了屋,只見沈老爺半躺著,指著案上漆盤道:「我要吃粥,讓他喂我。」

他的手微微抖著,像是中風後的癥狀。沈英默不作聲走過去,端過案上粥碗,在床邊坐下來,挖了一小勺粥遞過去。沈老爺看著他,一直微黯的眸子里有了一些亮色,然他吃著吃著,嘴角總有粥淌下來,沈英便騰出手取過帕子,耐心替他擦掉。

沈夫人在旁看著,心中百感交集。

好不容易喂完了一碗粥,沈英將空碗擱回案上,回頭示意孟景春過來。孟景春喊了沈老爺一聲,沈老爺「誒」地應了一聲,目光已是移到了孟景春懷中抱著的阿樹身上。

他顫抖地抬了手,輕輕地招了招。孟景春走近了,將阿樹抱到他面前。小傢伙尚不會喊人,卻一個勁地笑著,一雙眼睛伶俐非常。沈老爺微微眯了眼,唇角亦不自覺地微微上揚,半天才問:「叫什麼?」

孟景春溫聲回:「名字還未起,小名喚作阿樹。」

沈老爺凝神看了一會兒,啞著嗓子說:「阿樹挺好。」過了會兒又說:「名字就叫沈樹罷。」

沈英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孟景春看了他一眼,他方說了一句:「兒子知道了。」

「這會兒是飯點,別在這兒耽擱了,去吃飯罷。」沈老爺說完已示意那侍女過來扶他躺下,一副覺得倦了,不願再搭理他們的模樣。

沈夫人站在沈英身後輕扯了一下他衣裳,沈英這才起了身,待孟景春沈夫人都出去了,這才跟了出去。

回府後的第一餐並未提前準備,吃得甚是簡單,素餐淡飯,很是儉省。沈夫人道:「我是吃齋念佛的人,素食也慣了。代悅這丫頭回來後竟也吃得簡單,葷腥竟是碰也不碰了,還找府上廚工琢磨新的齋菜樣式。只是委屈你們了。」

孟景春忙道無妨,路途中吃得亂七八糟,正好吃得清淡些養一養。沈英聞言卻問道:「代悅如何不來吃飯?」

沈夫人看了一眼旁邊的空位置:「興許又回去看書了,不必管她。」

沈英有些憂心,孟景春自然知道他憂什麼,代悅如今葷腥均是不碰,不知是不是因為陳庭方的關係。

餐桌上沈夫人忽提了一句,說如今楚地南邊疫情嚴重,已然成災,不知朝廷有沒有重視起來。她說著嘆了口氣:「如今南邊的生意全都停了,也不知這疫災何時能過去。華陽城城門口應是守得死死罷?聽說流民都不讓進的。你們今日進城時,可被為難了?」

沈英卻道還好,他離京前尚不知此事,也是臨近楚地了,才聽聞南邊爆發了疫災。

沈夫人不再多問,沈英便又問了一些關於沈老爺身體的事,沈夫人只道是去年突然中風,之後腿腳便不利索了,大夫說卧床靜養最好,適時走走即可,他便在家中養到現在。

一頓飯吃得氣氛略顯沉重,草草收了場,孟景春便獨自回房喂阿樹。

大約是受南邊疫情影響,華陽城看起來也略是蕭條,全然不復前年的繁華景象。孟景春見沈夫人興緻不高,想起芙蓉樓的八格點心來,這日一早安頓好了阿樹,與沈英打了一聲招呼,便獨自出了門。

她記性好,竟自己摸到了芙蓉樓門口,進店買了他們家的八格點心,又嘗了些新式的,包了些好吃的,便拎著出了門往回走。

溫度漸高,走了長段的路她竟覺著有些口渴,便拐進街邊一間茶樓,要了一壺清茶。

因只短暫小憩,她便也沒心思去聽台上那人在說什麼。那說書人正在興頭上,引得哄堂大笑,孟景春無意間偏過頭,一道熟悉的身影卻從人群中走過,雖只有個背影,但那深褐色海青袍她卻一眼認了出來。

孟景春抓了桌上點心包,立時繞過人群追了出去,然那人卻走得飛快,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拐角處。孟景春迅速追到那拐角,從窄巷中穿過去,再看時,卻根本不見了那人人影。

興許是認錯了罷,陳庭方又如何會在這個地方。

她在原地又站了會兒,這才拎著點心回了府。

孟景春猜沈夫人這時候應當會在佛堂,便徑自過去了。剛要敲門,卻聽得裡面傳出了輕微的爭執聲。

沈夫人道:「你不能去,南邊那地方現下危險得很,四座城門,每日送往郊外燒埋的屍體上百近千,那病朝染夕亡,全家全亡的數不勝數,排門逐戶沒有一家保全的。」

沈英沒有答話。

沈夫人又甚為不滿道:「那皇帝如何能這樣?你是告假回鄉,怎麼昨日剛到,今日一早便來了詔令?難不成是算好的嗎?你這一去,簡直是往火坑裡跳,可有想過——」

「母親。」沈英很是冷靜地打斷了她,「您昨日還問朝廷是否重視此事,為何今日卻又是一副全然不顧南邊百姓死活的姿態呢……」

「能一樣嗎?!」沈夫人不免有些激動,語聲都有些發抖,似是怕極了他會出事一般:「那地方十室九空啊!城中大夫束手無策,染上病就是等死,能僥倖活的不過千百中一二,你這番去,我怎麼曉得你還能不能回來!阿樹方在襁褓中,你的妻尚還蒙在鼓裡,左右你是要拜表辭官的人,你還在乎這一紙詔令么?」

沈夫人一時氣急,倏地坐下來,捂著心口喘了一口氣。此時心境,與送兒上戰場又有何異。

沈英此時眸色黯淡,他找不到更多的話去反駁她。站在母親的立場上,她沒有錯。然他卻冷冷靜靜回道:「京城醫官及救濟藥材也快到了,我自己會多注意,母親不必擔心。何況——南邊瘟疫一日不結束,連華陽城也惶惶不可終日。擔心流民竄進來,不敢往南走一步,這樣的日子,沒有人願意過。」

他話雖這般說,但他又豈能不知那邊疫情之嚴重。連一縣長官都已經嚇得跑了,恐怕已是快到瞭望不見希望的境地。

城中諸醫束手,無方亦缺葯,這般下去,南邊早晚成一座死城。他為官到今日,雖是頭一回遇見這般嚴重的災情,但卻能想像其中慘狀。死亡枕藉,家戶盡絕,一人染病,則禍至全家,甚至闔門同盡。

他不擔心嗎?自己亦是凡人,有七情六慾,有紅塵牽掛,怎會不憂自己性命?

沈英沒有再說,拿起案上那紙詔令便要開門。孟景春在外已聽得愣了,竟一時未來得及反應,那門卻是開了。

沈英步子忽然頓住了,搭在門框上的手亦是不知不覺垂了下來。

孟景春微抬頭看著他,面上是強撐的平靜無波,下一瞬,卻又低了頭,將手上點心遞了過去。

沈英半天沒接,她卻已是進了屋,到了沈夫人面前,語聲平穩:「昨日忘了買芙蓉樓的點心,今日出去轉轉,順道買了一些。芙蓉樓新出了些旁的小食,我亦是買了一些,母親可以嘗嘗。」將點心放下後,孟景春又道:「阿樹這會兒恐是快醒了,我過去看看,就失陪了。」

沈夫人一時語塞,只望著孟景春發愣。

孟景春轉身出了門,一句多餘的話也未說。其實她也沒有什麼好說,沈英不是神仙,並沒有十足的把握確信此去性命無虞。只是——太多的擔心都只是空擔心,預先做了一番死別生離的模樣,其實對事情本身,一點幫助也沒有。

沈英跟了出去,孟景春倏地回頭,望著他神色平靜地問道:「相爺何時出發?」

「明日下午。」

孟景春略思忖:「恩,時間尚足夠。我雖無什麼神方,但能做些散劑給相爺帶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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