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這一附議,緊接著殿中又有御史大夫出列附議,六部中亦陸陸續續有人站出來表附議。這其中一半是明白人,另一半不過是見風使舵,但將勢頭弄足,諸事便也好商量。
新皇道:「宗愛卿。」
宗亭出列道:「臣在。」
新皇合上手裡那本摺子,語聲淡淡:「依照董大人的意思,擬定女子學堂章程,納入京師太學學制,儘快推行罷。」
宗亭奉命應下,一臉淡然。
新皇竟這般匆促地拍了板,一干朝臣皆是瞠目結舌。此時已有人高呼陛下聖明,附和聲不絕於耳,新皇卻已起了身:「無事散了罷。」
趙公公這才宣道:「散朝……」
群臣恭送新皇離開後,卻都面面相覷,又瞅瞅御座下跪著的董肖佚,紛紛往外走,到了殿外,這才敢嘀嘀咕咕議論起來。新皇強勢,比不得先帝天性優柔思前顧後,看來往後日子不會太好過。
董肖佚與沈英一道出了殿門,沈英卻道:「怎會這般早就提了此事?實在是——略突然。」
董肖佚眯眼看了看頭頂日光,脖子略是酸痛,她只淡笑笑:「可方才你那樣子,好似事先就知道一般。」
沈英略自嘲:「不這樣又能如何?難道讓你一個人冷場。」他輕嘆口氣:「到底沒料到,會這樣倉促,覺著有些快了。」
「快些不好么?」董肖佚瞥他一眼,「你年紀已不小了,你母親及沈時苓一直期望沈家有後,但你家那位小嬌妻如今卻在大理寺混著,別說有孕生子了,就連日子也是提心弔膽地過。何況,你等得及,她未必。」她忽輕嘆一聲:「女子易老,最好的辰光也不過就這幾年。」
沈英沉默,與她一道往外走。她這身朝服顏色暗紅,雖不張揚卻隱隱透著壓迫感。她與新皇是同一類人,卻彼此吸引直到難捨難分。
又走了一段,即將分別時,沈英才道:「但如此一來,朝中只知你受寵,甚至以為你氣焰囂張不可一世,不怕么?」指不定隨即就會有董肖佚妖言惑上這等流言傳出來,且朝中人心險惡,又有誰能料到會發生什麼。她不過一介女流,且現下孑然一身,連個隨從也沒有,簡直是防不勝防。
今日這一出,是將董肖佚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一時間她便成了眾矢之的。
董肖佚卻看得很淡:「當年是我不顧後果非得做官。人既有膽識去做這般有違舊制的事,便也應有膽識承擔後果。拿你們家那位來說,我想她也曾想過被揭穿後的下場,且那時定然也已將生死這種事置之度外。這十多年,我已按自己的想法去活了,就算現下被暗箭所傷,也沒什麼大不了。何況這件事並非陛下推著我去做,而是我自己的打算,他並沒有反對的理由。畏手畏腳成不了事,倒不如搏一搏,賢侄以為呢?」
最後還不忘在口頭上沾一沾沈英的光,她說完淡笑笑:「扮了這麼些年男子身,我已是倦了。也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如今越發想做回應該做回的那個樣子。有時我想,能安心相夫教子亦是人生幸事,現在這樣撞得頭破血流只為博一時風光其實也無趣。」
沈英耐心聽她說完,末了也只說:「不過是求不得。」
董肖佚聞言,卻沒有再回他。人生在世,一旦產生選擇便必然要失去另外一種可能。選擇是單向的,若想兼顧必然要付出更大代價,且這代價並非人人承受得起,就算可以負擔,卻未必能兼顧得多好。
一句求不得,正好戳中董肖佚的心。
沈英不再與她多言,竟同她作了個揖,這才不急不忙出了宮門。
孟景春得知這件事已是到了下午,徐正達估計是實在忍不住,嘀嘀咕咕與推丞大人說了此事,這才弄得大理寺人盡皆知。趕製女朝服這件事她是知道的,故而也不意外,只是同沈英一樣,她也覺得此事太突然了,不由擔心董肖佚。
手上事情做得差不多,她想趁天色早去一趟官舍找董肖佚,卻被嚴學中一眼識破。嚴學中道:「早些回去,莫去叨擾那個人了。」
也是,見了董肖佚她甚至都不知該講些什麼。
路上嚴學中稍稍提點了她:「董肖佚恐是羨你還來不及,見了你興許她還會給自己添堵。」
這麼一說,孟景春便更是慚愧。她在這一局中,從頭至尾都是被動,什麼也做不了。董肖佚這件事,站在孟景春的立場上,確實是多說無益。若當下唐突找她,就算不是得了便宜賣乖,恐怕也會讓董肖佚心中不舒服。
嚴學中又道:「所以莫以為那個人氣量大,其實她亦小心眼,總是錙銖必較。明面上可能一副大度模樣,暗地裡卻可能嫉妒得要死。」
那瀟洒,是戴了面具偽裝出的瀟洒嗎?
孟景春與她認識時間不長,更是談不上了解,這位名義上的姑姑在她眼裡是個傳奇的存在,只能被敬慕,最好還是不要當成談資隨意提及。
她識趣閉嘴,嚴學中也不多說,直到回了府,竟一句話也沒再說過。
沈時苓今日一早回了府,廚工忙忙碌碌準備了一大桌菜,很是豐盛。孟景春早已飢腸轆轆,看著這滿桌菜眼都要暈,她坐下來咽了咽沫,但不好意思吃,好不容易等沈英回了府,沈時苓這才道:「吃罷。」
沈英掃了一眼,蹙了眉道:「何必吃得這麼補。」
沈時苓挑眉看了看他,滿臉的「你還好意思問難道你不懂嗎」。
旁邊嚴學中卻極為淡然地解釋道:「貼秋膘。」
有這麼貼秋膘的嗎?你們家貼秋膘用鹿鞭燉湯、枸杞豬腰嗎?
沈英沒好氣地挑素菜吃,孟景春很是識相地給他舀了幾塊筍丁燉蛋遞過去。沈代悅坐在她身邊,也很乖巧地給孟景春夾菜,笑得甜甜。
沈時苓吃完,開了口道:「小孟平日里在大理寺也吃不到好的,回來自然不能虧,該補要補。」她說著便伸了手過去,握了握孟景春左手:「這才什麼天氣,手便冷成這樣,得補氣血才行。」
孟景春拚命點頭,沈時苓這才鬆開她的手,又看了看沈英:「別總在衙門熬夜,有什麼事不能在白日里做完么?一把年紀非得熬著,總有一日會熬出毛病來。」
沈英還在吃飯,知道她好心,但又有些煩她這個樣子,末了擱下碗筷道:「沈時苓,你能不拐彎抹角么?」
他的意思是讓她別說了,沈時苓卻回:「談生意不興諸事都點破,說白了就沒意思了。」她又道:「你們做官的難道不是一樣?這點道理你應當比我懂。」
沈英當然知道她要提什麼,便道:「你別再說了。」
沈時苓好整以暇喝了口茶:「可以,但你們晚上那麼努力,我想知道你們何時才能……」
孟景春倏地抬了頭,沈代悅也一臉好奇地看著她。
沈英立時伸手過去捂住孟景春耳朵,又看了一眼代悅,示意有小姑娘在請沈時苓不要亂說:「到此為止。」
沈時苓見狀大笑,沈英是將孟景春當傻子么,這個白痴,捂耳朵也沒用!可她到底顧及還未出嫁的沈代悅,便也不接著這茬往下。
沈英看看她,只見沈時苓慢悠悠自袖袋裡摸出一個符來,放上了桌。
孟景春的耳朵仍是被沈英捂著,雖然聽聲音聽不大清晰,可她看到桌上那符的時候,陡然間想起去年此時給沈英求的那個符,怎麼長得一樣的?!
沈時苓道:「聽聞圓覺寺求籤求符很是靈驗,求子符更是有用得不得了。我琢磨著不如去試試看,便去求了一個。卻沒料到——」她將那符袋子打開,將符取出來,給沈英瞧了一眼:「是不是很熟悉?除了生辰八字不同,是不是與你先前掉了的那個完全一樣?」
沈英這個符大約是上月末時丟的,他都沒敢和孟景春說實話,在府里找半天也未找到,都已經想好了怎麼同孟景春老實交代,沒料沈時苓卻又不急不忙地自袖袋裡摸出另一隻符來。
「不巧,被我撿到了。」她未抬頭,手裡拿著那隻符,輕蹙眉嘀咕道:「我納悶了,這個符是去年求的,若求個平安什麼的也就算了,可這隻怎麼看也是求子符,連圓覺寺法師都說沒有錯。」她欠了欠身,盯著沈英道:「你去年連婚都未成,你就想著求子了?你有多想要孩子啊?」
沈英屏氣不出聲,雙手依舊捂著孟景春耳朵。
沈代悅瞅了瞅那兩隻符,小聲道:「是哦,阿兄去年還未成婚便帶著這求子符……是要做什麼?」她還幫襯著添油加醋了一下:「看來阿兄這求子符似乎沒有什麼用呢……」
沈時苓一副深有體悟的樣子,嘆道:「不一定是符沒有效用,也可能是人實在不行。」
這對話孟景春模模糊糊聽了一大半,腦子裡嗡嗡嗡直響,去年陳庭方與她提過這是求子符,她竟然忘了從沈英那裡給要回來……現下居然落到了沈時苓手裡!
完蛋了,若他們知道這求子符是她幫忙求的,指不定要怎麼笑話她。
沈英作為最佳知情人,眼下聽這奚落話語,也只能咬咬牙,一句話也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