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九座橋

沈英一路匆匆往南,已是走到南市。夜晚即將到來,晚風轉涼,長街上飢腸轆轆的流民成群結隊地遊盪著,街道兩旁的鋪子早已關了門,只有寥寥幾家出了燈籠,讓這街道看起來不那麼死氣沉沉。

他越往前走越著急,孟景春人生地不熟,認路本事又差,保不準走岔了路,連驛館也找不著。但想想又覺得不應該,孟景春不是啞巴且腦子又不笨,就算走錯了路,問一問也是能回去的,不至於到這個點還在外面瞎晃蕩。

念至此他越發擔心,將南市都走了個遍,卻毫無頭緒,頓覺大海撈針。他走到頭,背後已急出一身汗,嗓子眼都快冒煙,這般找下來竟如漆黑深夜中尋物,毫無所獲。

他竟也有這樣尋找一個人卻怎麼也找不到的時候,心急如焚卻手足無措,擔心出事,擔心再也見不到。他回頭找去,這樣焦急又絕望的情緒不斷地被放大、攀升,快要將人逼瘋。

忽看到一人從巷口拐出來,身形竟像極了孟景春,他快步追上去,那人卻回頭看了他一眼,匆匆避開。街上人煙越發稀少,沈英簡直要急瘋,他匆匆趕回驛館甚至都打算去州府衙借人,卻見孟景春站在大門口的燈籠下著急地張望,似是在等他。

他步子一頓,竟恍了一恍,三兩步迅速走過去,也顧不得其他,便將孟景春按進懷裡。孟景春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汗味,很是歉疚地低聲道:「我回來晚了……我錯了。」

沈英一顆緊揪著的心忽地放下來,竟一下子有些吃不消,他鬆開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閉眼暗吸了口氣,努力緩了緩心神,也只說了一句:「回來……就好。」

下午孟景春起來時餓得很,便出去找吃的,結果找了半天也未見有什麼鋪子開門。後來自覺有些發熱,嗓子疼得厲害,像是感了熱傷風,便又去北街尋藥鋪抓藥。沒料最近荊州這地方許多人都去鄰州投奔親戚了,找半天也找不到一間開著門的藥鋪。

眼看天色不早,她便昏昏沉沉往回走。然她剛回到驛館,便已聽那驛館小吏說,沈英出門往南街找她去了。

她怕出去找他反會與他再錯過,且想想他若是找不到,也應該就立刻折回來,卻沒料在這門口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等到月上中天鐘鼓聲響起,他遲遲不回,一定是找得很著急。

孟景春想著想著竟有些難過,看看他奔波疲憊的樣子,忽覺許多事根本不忍細想。在京城尚可能在回家路上遇著危險,又何況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漫漫旅途之中。天下之大,世事紛雜,能將兩個人分開的因素與力量數不勝數。若現下/身邊沒有了另一個人會怎樣?孟景春想都不敢想。

沈英深嘆一口氣,與她道:「進去罷,瞧你精神不大好。」

今日他找她,孤薄的一人之力面對這浩繁人世還是體會到了深深的無力感,所幸——她沒有事。

孟景春這熱傷風拖了好些日子,路上又不能好好歇著,便硬扛著。沈英看不下去,說再過幾日便能到楚地,也不急這幾天,不如先養好身體。

孟景春死鴨子嘴硬,偏偏不肯,抱著包袱就往馬車上鑽,說多睡睡便沒事了。沈英拿她沒辦法,只好繼續上路。她路上吃的少,加之又病了一程,整個人竟消瘦了一圈,沈英看在眼中,俱是心疼。

況且臨近故里,他又有些心怯。百感交集,箇中滋味只能默默咽。

那一日天色略陰,孟景春在驛館換上女裝出了門,迎面而來的風帶著些許涼意,她這才體會到沈時苓向她簡單提過的楚地夏天,不太熱,穿她身上這衣裳應是剛剛好。

沈英也是起了個大早,在走廊里遇見她,停住了步子。

孟景春問:「據聞這就快到家了是嗎?」

沈英沒出聲,點了點頭。

孟景春又問:「還有多少路呢?」

沈英回她:「還有九座橋要走,走過這九座橋,便到家了。」他稍頓:「你身子好些了么?走回去需得大半天工夫,不知你吃不吃得消。」

孟景春面露笑意:「當然吃得消,我身子全好了,昨日還吃了好多,胃口也回來了。」

沈英淡笑,轉身去吩咐那馬夫將大件行李送到城中某地,便又折回來,與孟景春道:「我們走罷。」

孟景春隱約能猜到他執意要走回去的用意。即便歸心似箭,這最後一程路卻擔著十餘年一個憤然離家的遊子心。其中懊悔惋惜與想念,好像只有這樣一步一步踏踏實實走回去,才不至於覺得最終的相見太虛無。

如沈英所言,從驛館走到城中,的確要過九座橋。孟景春走著走著,竟覺著繞了彎路,為什麼非得走橋不可呢?她有些納悶。

先前出門時信誓旦旦說自己體力沒有問題,可她才走了近兩個時辰,便已經累得不行。

沈英瞧她這樣,也不多說,徑自蹲下來,拍拍自己肩背,打算背她。孟景春亦不客氣,提了小包袱便爬上去由他背著。她本就不重,路上又清減了一些,沈英便說:「回去吃胖些罷。」

孟景春搖搖頭:「不行,胖了穿這身衣服就不好看。」

沈英回得很大方:「重做就是了。」

孟景春道:「我很勤儉的。」說著很是無聊地輕捏了捏他耳廓:「相爺累不累?」

沈英抱怨:「手不要亂動,包袱晃來晃去地眼暈。」

他背了孟景春一程,又過了一座橋,快到城中時,孟景春死活都要下來自己走。沈英鬧不過她,便放她下來,孟景春趕緊湊上來,很是殷勤地替他擦擦額上鬢角的汗,綻了一張笑臉問道:「相爺知道芙蓉樓在哪裡嗎?」

「芙蓉樓?」沈英先是一愣,一些舊事忽然就湧上心頭,忙問她:「你如何曉得這城中有芙蓉樓?」

孟景春臉上笑意不減,歪了腦袋說:「想知道總有辦法知道。」她又道:「我想去買些點心,總不能空手上門罷。」

沈英看著她這笑臉竟有一絲恍神。知道她不笨,許多時候也算得上通透,卻也未想到她這般心細。

他忽有些尷尬地別過臉,裝腔作勢道:「我走那年芙蓉樓似乎就在北街,也不知這些年過去,是不是搬了。」

「唔,那不要緊。」孟景春眼見旁邊一個紙鋪,立時走過去笑意盈盈地問人家:「老丈,可知做點心那芙蓉樓還在北街嗎?」

老丈聽她這樣問,以為是久未歸的遊子,便淡笑著回她:「沒有搬過呢,還在,還在。」

孟景春作揖謝過,腳步輕快地走到沈英身旁,拽過他胳膊便往北邊走:「人說沒有搬呢,相爺瞧這世上許多東西,過了十多年也不會變。」

縱然你走了十餘年,可芙蓉樓還在,血親情緣亦不會改。所以——你又何必羞愧得不好意思。

孟景春拽著沈英去芙蓉樓買了八格點心,長條盒子,分了八格,放著各色點心,寓意圓滿。孟景春很是心滿意足地抱走那盒子,似是抱著寶貝一般,跟著沈英往府里走。

到一路口時,沈英忽停下步子暗吸了一口氣。孟景春先是看他一眼,又看前面不遠處那大門,也是愣了一下。

沈宅在楚地都城華陽城東側偏南,沈家又是華陽首富,宅邸自然豪奢。別說是沈英,孟景春此時見了這宅子也有些卻步了。

她並不愛這樣的高門深宅,總讓人覺著悶氣。已近黃昏,正是門房家丁換班時,沈英握過孟景春一隻手,說:「怎麼辦呢?不喜歡也要見的。」

孟景春便老老實實跟著他,單手小心翼翼地抱著那點心盒。

門房見有客來,便很是客氣有禮地問他們是否有拜帖。

沈英從身上取下一塊玉佩,不急不忙遞過去:「拿去給夫人。」

那家丁是個愣頭青,接過那玉佩還發了會兒傻,隨即回過神,便匆匆忙忙往裡面跑了。另有家丁招呼他們在門房喝茶,孟景春客客氣氣地接過茶盞,伸長了脖子往裡探,裡頭卻一點動靜也無。

她又偏頭看一眼沈英,只見他喉結輕滾,雖在喝茶,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便大約能猜中他幾分心思。她伸手過去握了握他的手,正欲安慰幾句,剛那門房家丁卻登時沖了進來,一副急急忙忙的樣子,忙對著沈英作禮道:「小的有眼無珠不知是少爺回來,夫人正在佛堂呢,請少爺現下過去。」

孟景春咽了咽沫,竟有一些緊張。沈英起了身,由那家丁引路,不急不忙地往府中佛堂去。

十餘年過去,家中變化巨大,他甚至都已不認路。

到了那佛堂門口,門卻關著,孟景春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敲門,卻見沈英已是噗通一聲在門口跪了下來。

她站在一旁看著忽怔忪,那家丁亦是一愣。

「不孝兒沈英,回來了。」

屋中並沒有什麼反應。

「母親若不想見我……」

他這句話還未說完,那門卻緩緩開了。沈夫人站在門口,臉色平靜非常:「怎麼?不見你你便又要走了?」

沈英深跪下去,額頭已貼著冷冰冰的青磚地,卻一句話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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