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皇帝賓天,舉國服喪。
至四月十六,新帝登極大典諸項事宜均已準備妥當,新提任的禮部尚書上書奏請即位。襄王卻推說仍在先皇喪期,故而登極大典又往後推移至五月廿四。
雖是這樣,沈英卻忙得壓根回不了府,食宿均在政事堂,睡得也是極少。孟景春偶爾給他送過幾次飯食,卻壓根連他的面都見不著。
她這日給沈英送飯食時,卻聽到兩小吏沒事瞎聊。
其中一小吏道:「你知道那陳翰林么?」
「去年那位狀元郎?」
「正是。自從宮裡那次出了事,他便一病不起,待在府里都沒出來過。我昨日啊,聽說這位陳翰林,已是出家了。」
「那左相不得急瘋掉……」
那小吏作了個噤聲的動作:「你沒看左相這陣子連政事堂也不來了嗎?」
孟景春聽著愣了愣,他居然遁入了空門——
是心中真的放下了嗎?
她站在廊檐下想著便是一愣,好不容易回過神去送飯食,卻沒料還是見不到沈英。她心情不大好,本來見不到沈英就怕他又不好好吃不好好睡,現下又聽聞陳庭方的事,更覺人世多變。
她匆匆出了政事堂,覺著有些頭疼,打算回去歇著。然她途徑工部衙門時,卻忽有人在後面喊住了她。
孟景春驀回頭,卻見是白存林追了上來。她亦是許久未見過白存林了,只見他似是穩重了些,可看著仍是有些不靠譜的模樣。
白存林抓了抓後腦勺道:「孟賢弟可是知道陳賢弟……將要出家的事情?」
「將要?」
白存林點點頭:「他要去圓覺寺了,依玄慧方丈出家,玄慧年事已高,本已不收徒了呢。雖說這因緣很是難得,不是人人可求,但他這樣的人,出家還是有些……」
他下半句話沒說下去,孟景春也能猜到這其中的可惜意味。她只道:「人生因緣際會,說不準的。興許白兄覺著可惜,陳賢弟心中卻因此放下了,對他而言又豈不是好事?」
白存林又道:「他現下還在家中,據說明日就得走了。我們好歹同科一場,不去拜望一番么?就當探病也行啊。我一個人實在不好意思去,孟賢弟平日里與他關係那樣好,一道去唄。」
孟景春琢磨了會兒,咬了咬唇。她還記得與陳庭方的最後一次相見,他咄咄逼人的樣子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但其實說到底,他才是這局棋裡面最不願意輸最固執亦最不討好的那一個。
孟景春末了答應去探望陳庭方,也並不是全然因他可憐。以前雖當著他的面經常說些胡話,但她從一開始便覺著陳庭方並不壞,況陳庭方到底是她在京城落腳後第一個願意搭理她的人。
同科一場,相識一場,現下他要揮手這俗世紅塵從此伴青燈古佛,她去道個別也是情理之中。
白存林自從上回考課失利後,便不知不覺疏遠了孟景春,現下兩人一道走,他竟覺著尷尬,一路上連一句廢話也未說。
兩人到了陳府,孟景春先前還擔心陳庭方會不願見客,然那小廝回稟過後,卻直接領他們往後院去。
春日正好,柳樹濃蔭下懶懶坐了一人,卷了本書背對著太陽光看著,閑適得竟不像這忙碌塵世中的人。
白存林輕喚了他一聲,陳庭方這才抬了頭。
孟景春見他雖比先前還要清瘦,可氣色卻要好一些,神情依舊淡懶,卻更多了些與世無爭、漫隨天外雲捲雲舒的意思。
她什麼也未說,白存林已是問道:「賢弟身體可是大好了?」
「煩勞挂念。」陳庭方說得不急不忙,「坐罷。」
白存林看著他竟是一愣神,這才慌忙拉著孟景春在柳蔭下擺著的藤椅里坐下。
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末了竟是白存林先覺得尷尬起來,以為沒什麼再能講的話了,只潦草說了一句「賢弟多珍重,愚兄這便告辭」便起了身,眼神示意孟景春也該走了。
孟景春其實還有話要同他說,但確實又不適合在這情形下開口,只好作罷,便也跟著起了身。
然陳庭方卻緩緩道:「孟兄能否留一下?」
白存林聞言,便很識趣地先告辭。
孟景春重新坐下,道:「可是有什麼事?」
陳庭方似是想到了許久之前的事,竟有些覺著可惜:「去年這時游御街時的花香,可還記得?」
孟景春努力回憶,卻只抓到一片模糊:「沒什麼印象了。」
「其實才不過一年呢……」他淡笑笑,輕嘆「世事變化太快了。」
孟景春不言聲。
「那日我到沈宅找你說的那些話,如今想來實在是作孽。其實又何必卷你進來,這事情一早都安排好了,我只是不死心……」他頓了頓,看向孟景春,「你,能忘了嗎?」
孟景春忙擺手道:「我這人很粗心的,不記事。」
陳庭方知她這是在寬慰自己,只淡笑笑,便沒有接著將這事說下去。
孟景春卻試探性地問他:「不知賢弟心結,是否當真已解開了?」
陳庭方並不直接回她,只慢慢道:「京城有一種飴糖,我幼年時特別愛吃。有次我從國子監回來,都快到了府門口,卻因為惦記那飴糖,又折回去買。當時買到手太開心,一不留神便腳下一滑,狠狠摔了一跤,那飴糖也從紙包里滾了出去,滿地都是。」
「後來呢?」
「夏日裡穿的衣裳少,胳膊膝蓋全擦破了。」他淡笑著接著道,「那些飴糖都髒了,可我忍著疼爬起來,將那些飴糖重新裝進紙包里,一顆顆拿出來擦乾淨吃掉了,吃了半個月才吃完。」
孟景春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再買一包不好么?」
陳庭方笑意中帶了些許苦澀:「那可是我剛買到手的飴糖……我當時想,若不是為了這些飴糖,我也不至於摔成那樣。直接丟掉,我覺著太虧了。可是一顆顆擦乾淨了吃掉,又覺得非常委屈。」
孟景春沉默不言。
陳庭方輕舒了一口氣:「再後來,發現人生中許多事都是這樣。有時感覺疼了才想起去鬆手,但是都已經疼了,這時鬆了手變成一無所有,會不甘心;咬著牙繼續撐下去,難免又有些委屈。」
被他這樣一講,孟景春迅速回想了一些事情,竟有同感。可她卻道:「可是……你終究吃到了飴糖。就算委屈難過疼痛,可終究是——吃到了啊。」
陳庭方的神色竟有一絲恍然,自嘲地淺笑了笑,回頭看了一眼垂進水裡的柳絲,良久才嘆道:「是啊,這世上求不得的事那樣多,可我到底還吃到過飴糖。」
微風輕輕拂過,他未束的發被捲起來,孟景春看著有些許愣神。十八歲的少年,心深至此,好似諸事洞明,卻還是教人心疼的。
「賢弟明日就要去寺中了嗎?」
陳庭方淡聲回:「是。」
孟景春看著他的發再次愣了神。
陳庭方淺笑了笑:「我心中倒是平靜得很呢。」他漸漸斂了笑意,若有所思地看著不遠處落在一株合歡樹上的栗毛孤雀:「世事無常,多珍惜眼前人罷。」
孟景春抬頭看看天,雲緩慢移動著,真是好天氣。她深吸一口氣,回說:「我知道。」
半月內沈英第一次回府,只匆匆忙忙洗了個澡,便疲倦地睡下了,連晚飯也沒有吃。
孟景春端著托盤,在他卧房外站了會兒,到底沒有敲門騷擾他,便靜悄悄地回去了。
沈時苓遠遠看著,眉頭皺了皺。在沈宅住久了,許多事自然便能看出端倪,她又怎會不知沈英與孟景春之間這些不能明說的情愫。這一對若要光明正大在一塊兒過日子,可謂阻力重重。按眼下這情形,什麼時候沈家才能後繼有人?
沈時苓一開始便不贊同沈英做官,瞧現在累成這模樣,要死不活的,回來竟連句話也不說。孟景春也是,在外頭干站那麼久,竟也不推門進去噓寒問暖一番。又不是老夫老妻,兩個年輕氣盛的人竟這般相處,有什麼意思?
夜漸漸深了,孟景春吹熄燈,躺在床上拖過薄被想一些事,遲遲沒法入睡。
周遭安靜得發瘋,她輾轉反側過了好些時候,忽聽得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停在了她卧房門口,她一愣,慌忙坐起來,問道:「哪位?」
沈英帶著濃濃倦意的聲音響起來:「我。」
語聲有些啞,孟景春不知他過來到底為什麼事情,便連忙下床去開門。
只見單薄中衣鬆鬆垮垮套在他身上,頭髮散著,滿臉倦容。
孟景春見他這模樣,問道:「相爺怎麼了?不是在睡覺么?」
沈英啞聲道:「借半個床我睡會兒。」
「誒?」孟景春頗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相爺不是……睡得好好的么?」
沈英臉上卻浮起一絲半睡半醒的不耐煩來,語聲里竟帶上了抱怨的意思:「隔壁卧房……實在是太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