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有話必答,這會同他提起沈時苓,沈英倒是不言聲了。
襄王見他這反應,只道:「沒什麼事了,去忙罷。」
沈英出了門,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
想起來,自十多年前離家至今,他都未再見過這個妹妹。
那時襄王親政不久,認為女子有才德興許更利於民風開化,便在楚地試著推行女學。沈時苓覺著好玩,也顧不得旁人怎麼看,便央著爹娘要進女學看看。那時女學學堂離沈英念書的地方也就隔著一條巷子,沈時苓便每日起了早,跟著沈英一道去念書。
沈英得每日將她送到女學,自己再折回書院。因為她磨蹭,還曾經耽擱了時辰,去晚了被書院先生責罰。沈英平日里是不理會她的,小丫頭不好好在家待著沒事總往外跑,那時的沈英覺著她煩透了。
後來他因為一些事情憤然離家,由是年紀小,對家人也沒有絲毫惦念,總以為自己本來就一個人。後來年紀漸長,看多了世事,想要提筆寫封家書,卻總是不知如何開口。年輕氣盛時做的糊塗事,如今看來,真的是傷了太多人。即便現下想要握手言和,他都覺得沒臉再去。
沈時苓即將進京,也意味著他們必然會再見。如何開口?要問些什麼?他均沒有概念。關於這妹妹,他所清楚知道的只有十多年前的事情,後來聽聞她將生意做得很大,且手段厲害,都隱約覺著那與他記憶中的沈時苓,不是同一個人。
又過了約莫大半個月,這日孟景春從衙門中回來。天氣漸暖,她回來路上買了塊酥餅,弔兒郎當地邊走邊啃,這就進了府。
黃昏正好,她喊了一聲牛管事,卻只有桂發搖著尾巴興沖沖跑了來,咬她的袍子。她將剩下的餅丟給桂發,拍拍手上的碎屑,繼續往裡走。
她瞧正廳燈亮著,不知有什麼事,便走過去悄悄往裡探了一眼。裡頭一女子坐著喝茶,只看側臉也看得出是個美人,穿的衣服也與京城這邊不同,袖口緊窄,看起來很是幹練精神,倒像是楚地那邊的打扮。
孟景春愣了愣,相爺府這是頭一回來女客罷?
她正要將腦袋縮回去,那女子卻忽偏頭看到了她。孟景春一怔,那女子卻已開口道:「有事?」
「啊?沒、沒事。」孟景春站直了身體,輕拍了拍官袍上的褶子。她連忙四下看看,牛管事到底去了哪裡?這客人都坐這裡喝茶了,竟連個招呼的人也不見。
孟景春正嘀咕,牛管事匆匆忙忙跑來,氣喘吁吁到了門前,頓住步子,深吸一口氣,理了理衣服,又恢複了往常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看一眼孟景春道:「孟大人。」
孟景春輕應了一聲,便見他提袍邁進了前廳,同那女客作了個揖道:「相爺離府前說今日恐怕要晚些時候才能歸,若貴客不嫌棄,在府中用過晚食再走罷?」
那女子擱下茶盞,卻看向門口站著的孟景春,同牛管事道:「這位管事,門外似乎還有其他客人,不招呼么?」
「這……」牛管事道,「這位孟大人不是客。」
「噢?」女子輕挑挑眉,仍是饒有興緻地看著孟景春。
孟景春道:「我、我住這裡。」
「你住這裡?」那女子說話聲音淡淡,眉眼說不出的眼熟,「這難道不是相府?」
孟景春想半天,也不知怎麼回。她在這府中住了這樣久,現下站在門外倒有些進退維谷的意思。
牛管事忙解圍道:「這位孟大人與先前戶部宗尚書是親戚,宗尚書外任了,孟大人無去處,便搬過來暫住。」
那女子臉上連笑意也無,看了看她,已是起了身。
牛管事連忙又說了一遍:「天將昏,貴客在府中用過晚食再走罷。」
「也好。」那女子道:「有勞管事帶路。」
牛管事連忙帶著她往外走。孟景春則跟在最後面,有些摸不清楚狀況。看牛管事這樣子,似乎這客當真是「貴」客,來歷恐怕不小。
牛管事帶那女子進了伙房旁的餐室,便匆匆出來讓伙房上菜。孟景春攔住他,小聲問:「不知今日來的這貴客……是哪位?」
牛管事卻道:「不大清楚。」
孟景春略驚:「不清楚?那牛管事這般熱情……」
牛管事道:「府中從未到過女客,今日這客想必很重要,恐怕不可敷衍。等她用完晚飯,想必相爺也該回來了。」
孟景春眼皮跳了跳。對沈英而言很重要的女客?看那女子年紀應當與沈英差不多,從裝束上也瞧不出其是否已是為人婦,若是很重要,難道……
她咬咬唇,肚子卻餓得不行,正打算去伙房隨便找些吃的墊墊肚子,沒料牛管事卻接著道:「方才那女客問孟大人何不一道用餐,大人的意思是……」
孟景春想想,反正都已經餓了,那便一道吃又怎樣?
她這般想著,便走過去輕輕推開了門。
那女子看她一眼,道:「門開著罷。」孟景春便未關門,在餐桌角落的位置里坐了下來,竟顯得很是拘謹。
「不知孟大人在哪個衙門,與我家阿英很熟?」
阿……阿英……
孟景春聽著發懵,卻只能回道:「在大理寺。與相爺……略熟。」
「唔,瞧我問的什麼。」那女子眼中帶笑,「都住在一個屋檐下了,又怎可能不熟。」
孟景春不知說什麼好,拖長了尾音應了一聲:「恩……」
那女子又緩緩道:「阿英以前脾氣便不好,現下也不知有無改觀。他那糟糕性子,若有什麼看不順眼的事,即便是在席上正吃著飯,也會拍了筷子憤然離席的,可真是……絲毫情面都不留給人。若這臭脾氣還是老樣子,孟大人恐怕會與之處得很辛苦罷?」
孟景春微微咋舌,她實在猜不到這女客是什麼來路,竟像模像樣地翻著沈英以前的黑歷史,好似當真熟悉得不得了。她低頭喝了一口水,忙回那女子:「不辛苦,相爺脾氣……現下好得很。」
那女子似是略有些慨然,淡笑出聲:「是么,阿英那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拗脾氣,我還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改了。真是沒想到啊……」
孟景春聽她這樣說,心中直犯嘀咕,難道這女客與沈英是青梅竹馬的淵源,現下人找上門了?
晚風涼涼,孟景春竟覺得有些燥熱。眼見天色越發黑,飯菜都上了桌,她心中暗嘀咕沈英如何還不回來,若等他回來了,必然要問清楚才行。
那女子不慌不忙吃著飯,姿態悠閑,很是得體,進食便絕不開口說話。孟景春在一旁也慢條斯理地吃著,先前還餓得不得了,現下倒忽然沒什麼胃口了。
孟景春抬眼偷看看她,這女子面容白凈,雖未施粉黛卻更顯清麗,且有一份從容之美。她心底暗嘆一聲,自己與之比起來,好似真的是差遠了。每日套著這鬆鬆垮垮的官袍,總像是未睡醒一般沒有精神氣,也不知沈英暗地裡有沒有嫌棄過她。
她這般思量著,卻聽到外面有動靜。牛管事的聲音響起來,緊接著便是一陣腳步聲,待她回過神,沈英已是站在了餐室門口。
他只站著,也不走進來。孟景春見他那神色很是不尋常,心中淺淺咯噔了一下。
沈英壓著聲,道:「沈時苓你出來。」
這一句話嚇得孟景春趕緊站了起來,那女子倒好整以暇地繼續坐著。
沈英看了一眼孟景春,聲音卻輕緩了下去,同她說:「你接著吃。」
而沈時苓擱下筷子,語聲卻是不急不忙的:「說過多少次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十二年了你一點記性都沒長是不是?」
沈英板著張臉,只道:「出來說罷。」
沈時苓那一張綳著的臉,卻似乎一戳就要發作。
孟景春看得不明所以,眼下情形遠超出她的預計。這、難道是有仇嗎……
沈時苓憤然起了身,卷了窄袖,走到門口,往沈英面前一站,雖是矮他一個頭,氣勢卻絲毫不輸他。
沈英低頭,借著廊下昏昧的燈籠光看她。過了十餘年,她好似沒長高多少,自己卻狠狠竄了個子,彼此模樣都不再年少青蔥,歷經時光洗禮,臉上已有了歲月躡足而過的痕迹。
可仍舊是一眼便能認出來,這血親的奇妙淵源,就算分隔了這麼些年,也紋絲不動地橫亘在心中。
沈英本就有愧在心,不論是對遠在楚地的雙親,還是眼前這妹妹。
他剛輕嘆出聲,沈時苓卻已經伸手猛地揪住了他前襟,還未等沈英反應過來,沈時苓的拳頭卻已是直接揮上了他的臉。
但似是不解氣一般,沈時苓咬了牙,立刻換了一隻手,對著另一邊側臉又是一拳。
她喘口氣,鬆開手,指了沈英道:「你給我記著,這二下,是我替爹娘打的。」她仍舊是氣呼呼的,抬腳便又是一踹,沈英小腿腿骨被她踢得生疼。
「這最後一下,你也記著。我沈時苓,從來都是你長姐,別在外頭說我是你妹妹。」她指指沈英,「我倆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