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軟肋

耳畔傳來大道上的馬車聲,孟景春強打起精神,拼了命喊出來聲音卻是啞的。

背後緊接著又是狠狠兩腳,孟景春意識快要癱散,心中近乎絕望。那馬車路過的聲音卻倏地止住,傳來尖利的馬嘶聲。

行兇的那兩人飛也似的逃了,孟景春蜷在地上喘了一口氣,喉間是濃濃血腥氣,五臟六腑都像顛倒了位置,胸腹中悶疼難忍。雨勢越發大,孟景春見雨霧中竟有人走了過來,她無力地耷拉了眼皮,手微微抖著,用力想要爬起來。

那人卻走過來將她背起,往馬車那邊走去。

孟景春已幾近昏厥,腦袋歪著,連抬眼皮都艱難,全然不知當下什麼境況。

馬車中一女子探出頭來,急急忙忙問道:「朱管事,怎麼樣了?」

背著孟景春的那管事回:「這人已是快暈了,想來傷得不輕。」他頓了頓,對馬車裡的人道:「不知東家的意思是?」

蘇定春正坐在車中卷著書看,連帘子也不挑,略有些不耐煩地開口:「既已救了便丟在路口,總有人見得著。」

那管事猶豫一番,又道:「東家,小人見這人著官袍,恐怕丟這裡……不好罷?」

那女子亦是開口:「傷成這般,丟在雨中淋著,怕是也活不了,先生不如行個善,將來……」

蘇定春扔下那冊子,探出頭來,看了一眼,本想說找個醫館丟在外頭,然他只多看了一眼,便認出這人是那日沈英一道帶來的大理寺小吏。

蘇定春自然知道近來大理寺有個叫孟景春的評事在查萬蒲樓的案子,難道這人便是?被人毆至此,倒像是招了仇家。至於是不是因查這案子招了仇家,蘇定春卻並不肯定。

他道:「可還問得出她住哪兒?」

那管事回:「都成這模樣了,神志想必也不清楚了。」

蘇定春微眯了眼:「放她上車,去沈宅。」

管事便將孟景春放進車,戴好斗笠駕車掉頭,往相府去。

不過是剛入夜的時辰,滿世界安靜得卻只剩雨聲。孟景春倚在角落裡,神志依然模糊,回不過神來。手在袖中還是不停抖著,背後火辣辣地疼。

那女子湊過來似是想問她些什麼,可見她瞳仁無光,也明白她嚇得不輕,便又訕訕坐回蘇定春身邊。

馬車行至相府,那大門緊緊鎖著。蘇定春下了車,那管事連忙撐開傘來,走到門口用力叩了叩門環。

沈府下人極少,連個看門的也沒有。那管事敲了許久,蘇定春耐心等著,直到有人前來開門。蘇定春開門見山:「請你們主子出來。」小廝便又去回稟沈英。

沈英今日亦是剛回,到了府中已是累得頭疼。現聞有客到,便又披上外袍往前頭去。

蘇定春在門口已是站了許久,身上袍子都有些潮。等沈英到了門口,他回頭看了馬車一眼,也不多言廢話,言簡意賅道:「人在馬車裡。」

沈英聞之一愣,卻陡然間揪了心。也顧不得外頭下雨,快步走到那馬車前,撩開車帘子瞥見角落裡渾身是血污的孟景春,手背青筋凸顯,牙根緊得他發疼。

蘇定春亦是走到他身後,只淡淡道:「蘇某在路上恰遇上歹人圍毆這位小吏,剛停了車那些歹人便已是跑了。本想送其回府,無奈這位小吏已是意識不清,想著相爺興許與之私交不錯,便將人直接送過來了。相爺還是儘快尋醫官來瞧一瞧罷,傷得不輕呢。」

沈英喉間哽得生疼,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小心翼翼將孟景春自馬車中抱出來。她眼神渙散,像是丟了魂兒,過一會兒眼皮又耷拉下去,往日里的精神氣竟被挫得一乾二淨。

沈英抱著她進了門,連聲謝也未與蘇定春說。沈宅大門慢慢關上時,蘇定春剛上馬車。身旁那女子小聲嘀咕道:「沈大人抱這小吏的模樣,倒有些……」

蘇定春手指輕輕搭上車窗帘子,挑開一角,隔著雨霧看著那門微眯了眼。

誰道沈英沒有軟肋?如今這軟肋,竟是被他今日無意中尋得,實在是教人哭笑不得。

他重新壓好布簾,與外頭那管事道:「走罷。」

沈府小廝急急忙忙去喊張之青,沈英則對著一聲不吭只顧著發愣的孟景春手足無措。

她身上這官袍已是徹底毀了,濕嗒嗒的,裹了泥水且被撕破多處,唇間血跡未乾,頭髮散亂,握在手裡都是潮的。她癱坐在藺草席上,竟是動也不肯動。

沈英擰乾濕手巾仔仔細細地擦她的臉,卻又怕弄疼了她的傷處。

有血水順著那袖口滴落在藺草席子上,一滴一滴很是駭人。沈英索性拿過剪刀剪開她那身外袍,這才看到她手中緊緊握著的那把匕首。他眉頭緊蹙,伸手過去輕輕握住她手腕,啞著聲音低聲道:「沒事了,已經沒事了,松一鬆手。」

孟景春像是用了太大力氣,手都握得僵了,怎麼掰都掰不開。

沈英不敢太用力,她的手冰涼,且輕輕抖著,好似很冷的樣子。他動作輕緩地將那隻手搓得暖和起來,這才察覺到她抖得沒有厲害,又哄了許久,才將沾了血的匕首從她手中取下。

侍女送熱水進來,沈英倒了碗水,試了試溫度,這才將調羹送至她唇邊:「喝一口暖暖身子。」

孟景春此時意識慢慢恢複,周身痛楚才越發明顯起來。她仍是一聲不吭的,瞬時就側倒在席子上,身子蜷縮起來,牙根發緊,頭痛得要命。

張之青背著藥箱匆匆趕到時,瞧見她這模樣亦是嚇了一大跳。

沈英臉色沉沉,一言不發。張之青替孟景春診完脈,小聲與沈英道:「孟大人身子骨弱,哪裡禁得住這樣打,外傷易好,內損卻得好好養著才是。」他又回頭看一眼蜷縮在地上的孟景春:「這模樣恐是已經痛極,今晚上怕是不好過。現下已是有些發熱,晚上得多看著些才是。」

他自藥箱里取了一罐子葯出來,囑咐沈英道:「溫水送服,先吃一粒,過兩個時辰再吃一粒。我回府讓小僮抓些葯來,等明日退了燒,再煎給她服。」

他正要告辭,沈英卻一把搭住他,很是難得地多問了一句。

以往張之青囑咐得再少他都嫌啰嗦,總說自己有數;現下卻反倒問有沒有什麼別的需注意。這情境張之青看在眼中,卻也是明白了幾分。沈英對這姓孟的丫頭,竟已是真上心……只是,有人能走進他心中是好事,可之後這艱難,實在是說不準。

張之青便寬慰他道:「無妨的,孟大人身子骨雖弱,可到底是年輕,並沒有大礙。」

待張之青走後,沈英餵了一粒藥丸給她服下,扶她坐起來,輕聲與她道:「洗個澡換身乾淨衣裳罷。」

孟景春不應聲也不點頭,她渾身痛得厲害,只想著躺下就睡。

沈英喚了侍女進來,翻出一身乾淨中衣,囑咐那侍女小心替她洗澡換衣,便推門出去了。走廊里灌進滿滿的風,夾雜著潮濕水汽,讓人從頭到腳都冷得發疼。

他心中竟生出一絲退隱的念頭來。若孟景春這木頭願棄官不做,他倒甘願帶著她離開這早就令人失望的朝堂。

等了許久,那侍女才出來,懷中抱著的盆里放著孟景春滿是血污的衣服。

沈英小心推門進去,孟景春蜷在床榻上,小小身子縮在那寬大幹凈的白色中衣里,背對著他,頭髮亦是剛剛洗凈,還是潮濕的。

沈英在榻邊坐下來,伸手試了試她額頭溫度,竟覺燙手。他拿過一旁的干手巾,小心地替她擦著頭髮,待差不多快乾了,又取過梳子動作輕慢地將那長發梳順。

她翻了個身,卻仍是緊閉著眼,眉頭亦是緊緊蹙著,像一隻精疲力盡的困獸。

沈英知她渾身都疼,卻也不知如何安慰,自己心中亦是跟著一起難受。

夜漸深,案上燭火將滅,屋外的夜雨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味。

一陣雷聲過後,搖搖晃晃的燭火終是熄了。沈英置身這黑暗之中,疲倦得一片空茫。孟景春的呼吸聲漸漸平緩下來,一隻手卻緊攥著薄被,也不知在夢中是如何忍著這痛楚。

沈英在那床榻邊伏著歇了會兒,誰料卻睡著了。

醒來時屋外雨聲已停,更鼓聲剛過。他起身點了一盞燈,見孟景春額前沁出一層細汗,伸手一探,頭髮竟也是潮的。

想起兩個時辰已過,他便又去取了些溫水,打開那藥瓶子,將藥丸碾碎在調羹中,用溫水調開後遞至她唇邊,剛要開口,孟景春卻睜開了眼。

那一雙眼的主人似乎已是恢複了神智,聲音卻啞得不能再啞:「下官……」

沈英忙示意她勿要再說話,只柔聲道:「喝了這葯接著睡。」

孟景春微微張嘴,將那葯吃了下去。沈英又連忙給了一顆糖給她,趁她此時醒著,又多餵了些水。

孟景春閉了閉眼,卻翻身朝里。

她腦中依舊沉沉,多年前的舊事借她病倒之際,又排山倒海般在她腦海里過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其中真假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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