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樁西浦碼頭案還未審完,轉眼又來了新案,孟景春覺著自己每日都忙得跟狗似的。下午時好不容易將碼頭案的供單整理完送審,孟景春實在覺著頭疼,萬蒲樓招賭的案子看也沒看便收拾東西回去了。
在伙房迅速吃了個飯,她隨口問了小陸一句:「今日相爺來吃飯了么?」
小陸搖搖頭道:「不曾見相爺來過。」
孟景春猶豫一下,道:「那我帶份回去。」
小陸心中嘀咕,再這麼下去食盒得不夠用了,卻仍是去後頭用食盒裝了些吃的遞給她。
孟景春接過去,小陸又道:「孟大人,你同相爺總是帶食盒走,也得記得將食盒還回來……不然……」
「啊,對!」孟景春一拍腦袋,「下回我一準全還回來。」
小陸淺笑笑,孟景春便拿著食盒走了。她在沈英門外站了會兒,敲敲門道:「下官來送些吃的。」
沈英正在書房寫摺子,聽聞動靜擱下筆道:「進來罷。」
孟景春聽他鼻音似乎加重了些,心中嘀咕道養在家中這風寒倒是更不易好了。
將食盒拎進書房,孟景春正要告辭,沈英卻說:「坐會兒罷。」
孟景春道「不必了」且還不忘解釋一番:「先前張太醫讓下官多照料些,下官聽聞相爺還未吃飯,便帶了些過來。」想想又道:「小陸同下官說現下伙房的食盒都被拿光了,讓給還回去。」
她說罷就將那食盒打開,將吃食拿出來,與沈英道:「相爺吃著,下官拿了食盒先還回去。」她一抬頭,恰對上沈英目光,便又將頭低下去,口中說道:「相爺這裡是否還有其餘從伙房拿的食盒?下官一道帶過去。」
沈英卻道:「吃完了再拿給你,先坐。」
孟景春面無表情地拖過軟墊坐下來,沈英不慌不忙吃著,孟景春看著犯困,本還想旁敲側擊地問一問宗亭案,可腦子實在是不清醒,便起了身,朝沈英鞠了個躬:「下官先回去了,明日再來取食盒。」
她說罷就低著頭匆匆往外走,身後的沈英才剛反應過來,卻已是響起了關門聲。
沈英將調羹放回碗里,也沒什麼興緻再吃,提筆繼續寫摺子。
孟景春替沈英連送了三日晚飯,西浦碼頭那案子也總算是結了。這日她本打算早些回去,然恰逢徐正達值夜,也不讓底下人好過,說近來大理寺積壓的事情實在太多,非逼著一群人大晚上的謄案卷,孟景春脖子酸痛,餓著肚子翻萬蒲樓的卷宗。
熬到戌時,有同僚陸陸續續走了,孟景春強打起精神看完最後幾頁,這才收拾了東西回去。所幸伙房還有吃的,小陸說她若再晚些來恐就要關門了。小陸又給她開小灶熬了些粥,孟景春突然想起來,問道:「今日相爺可來過了?」
小陸也聽說沈英挨了板子恐怕現在還卧床養著,心說孟大人這都是第幾日在問這個話了,便道:「相爺不是……在家中養傷么?」
「哦。」孟景春心說自己真是忙糊塗了,說,「那我帶碗粥,再弄些點心回去。」
然等她提著食盒到沈英門口,敲了幾次門沈英也不出來,門從裡頭鎖上了,也推不開,可裡面明明亮著燈,傻子也知道沈英在裡頭,且也不可能已經睡了。
孟景春腹誹道,都給你送飯了還不給開門,不就晚了些么?不開門拉倒,老子走了。她轉身正要走,裡頭沈英恰過來開了門。孟景春低著頭,將食盒拿進去,道:「相爺吃完下官得將食盒送回去。」便絲毫不客氣地拖了墊子在沈英對面坐下來,拖過一本厚厚的書翻看。
她一邊看著書,還說著風涼話:「相爺總不至於一整日都待在屋子裡。只等著下官送飯,肯定是不行的。大理寺近日事務頗多,晚回來也是很尋常的。相爺這閉門不出的,一日就指望一頓,久餓傷身。依下官看,相爺還是雇個人服侍的好,左右也花不了多少銀子。」
她頭也不抬,說話跟不過腦子似的。沈英聽著略蹙蹙眉,語氣涼涼的:「你先顧好自己。」
孟景春心道,行,瞎操心,不同你說了,以後都不給你送,餓你一兩天。
沈英瞧她這樣子,心中竟有些莫名其妙的氣,卻又不堪細想。一想便覺著這口氣實在幼稚至極——孟景春小孩子心性,他一把年紀了,有什麼好同她計較的。關鍵是從頭至尾,都不知氣的什麼,實在讓人鬱結煩躁。
他略有些心煩地蹙蹙眉,沒甚胃口,故而吃得極慢,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粥,在這略顯燠熱的夏夜裡,直到變成一碗涼粥,他也未將其吃完。
沈英抬了頭,卻見孟景春低著頭,一隻手撐著腦袋看書,過了好半天也不見她翻一頁。
這樣竟也能睡著?!且這睡姿熟練至極,想必以前在書院念書時經常這樣趁夫子不注意時偷偷打瞌睡。
沈英若是夫子,這會兒恐是戒尺都要敲上去了。然他不是夫子,實在沒這個立場。不僅沒立場,且已是細碎心潮湧動。想她在大理寺竟累成這樣,拚命勁卻絲毫不讓鬚眉,實在讓人另眼相看。
然她出身如何,家中又如何,假扮男子考功名入仕又是為的什麼?他卻全然不知。
再想先前說的一些話,沈英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伸過手去,小心翼翼拿開她搭在書上的手,將那書合起來。
孟景春單手撐著腦袋依舊睡得很香,動也不動。
屋外有斷斷續續的蟲鳴聲,屋中卻寂靜得嚇人。
沈英抬手揉了揉睛明穴,復又睜開眼,身子稍稍前傾。孟景春仍是歪著腦袋,唇角卻有口水,沈英不自禁地伸過手去,然手指還未碰到她唇角,孟景春卻是動了動嘴,好似察覺一般。沈英以為她醒了,嚇得趕緊收回手,沒料這傢伙卻極其自然地換了只手,頭歪至另一邊,接著打盹。
孟景春嘴角仍留著口水,沈英嘆一口氣,起了身。
他極小心地從書房走出去,到後院透了透氣。
黑漆漆的,天幕中連顆星也瞧不見。置身這黑暗中,沈英心卻難靜。孟景春將他原先死水般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且竟讓他有了顧慮。
先前不論做什麼,可以誰都不顧及。諸事要如何做,他心中清楚如明鏡。現下他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麼。知她日後恐遭遇大麻煩,他每每看著她現下無憂無愁,一心只知拚命,便總是忍不住替她擔心什麼。
可這與他又有何干係?孟景春欺君是她自己的事,生死都輪不到他來操心。
沈英狠下心下了這個結論,又轉身回屋。孟景春仍在打盹,他走過去抿了下唇,輕拍了拍她後背,道:「孟景春,醒一醒。」
「唔。」孟景春似是迷迷糊糊睜了下眼,抬袖子擦了擦口水,又「唔」了一聲,索性趴回桌子上睡了。
這是壓根沒醒!
沈英深吸一口氣,直起身來,看著矮桌上那不停跳動的燭火實在頭疼。睡罷睡罷,看你能這般睡到何時。
他吹滅燈,狠狠心不再管她,便轉身回了卧房。
已近子時,沈英卻輾轉反側遲遲無法入睡。興許是白日里歇了太久,晚上難眠。
又過去半個時辰,書房那邊竟仍是沒有動靜。他扯了毯子走過去,卻見孟景春仍是睡得好好的。這是什麼本事,趴桌子上睡覺竟不會覺得發麻醒過來嗎?究竟是有多累?能睡得這樣死!
沈英本只打算給她蓋條毯子,卻見軟墊太單薄。夜晚地上寒氣重,他猶豫再三,彎下腰去將孟景春抱了起來。孟景春閉著眼蹭了蹭,乖巧無比。
沈英抿唇不去看她,索性將自己的床榻讓了出來給她睡,自己又抱了床被子回了書房。
後半夜出奇的好眠,醒來時,晨光已躡足爬進了屋中,沈英睜開眼覺著光有些刺目,便伸手擋了擋。意識到自己睡在書房時,外面忽響起了動靜。
他坐起來,孟景春正站在書房門口愣愣地看著他。
相顧無言,孟景春忽然打了個噴嚏。
「相爺這是不是做夢?一定是的。」她自問自答的聲音里竟帶上了鼻音,說完又是一個噴嚏:「可到底是相爺的夢還是下官的夢?下官得知道是掐自個兒還是掐相爺。」
「……」
沈英坐著一動不動,淡淡開口:「還是掐你自己罷。」
孟景春又打了個噴嚏,腦子忽然醒過神來一樣。相爺這說話語氣實在太平常太像他,那相爺沒有糊塗,是她自己做夢了?不對啊……
沈英起了身,將毯子疊好,背對著她語氣冷冷:「一直這麼打噴嚏怕是熱傷風了,最好瞧瞧是不是發熱,別將腦子燒壞了。」
孟景春怔怔看著他的背影一會兒,腦子卡殼一樣,愣是沒想明白怎麼會睡到了相爺的榻上。
她轉過身,頭重腳輕地飄至門外,好得離譜的陽光一下子擊暈了她。
——睡過頭了來不及畫卯!得——扣俸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