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啟明星

  李淳一率領的關中軍才剛剛探觸到大漠邊緣,就發現了散落的貨車與屍體。隨行的南衙大將探看過後報給李淳一:「此地並沒有相公與元賊的屍身,臣斗膽推測,應當是元賊一眾人在此地與相公的人撞見,雙方廝殺,元賊見無勝算,帶著相公往更北邊去了。」

往更北邊,只有去突厥才是出路。元信既然做了這個決定,意味著他仍將宗亭當籌碼。而這籌碼必須活著才有意義,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取宗亭性命。

可茫茫大漠,誰也不知他們都會走到哪個角落,會遭遇怎樣的變故。

帶著擔憂,迎著危險,一行人還是朝北邊出發了。

烈日當空,塵沙翻滾。

已走過的路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連綿不斷的沙丘令人迷失。

倦極了的馬艱難往前挪了兩步,忽然前腿一折,整個兒都倒地,馬背上的人隨之跌了下來。黃沙燙人,但宗亭動彈不得,他一直被捆在馬背上,此時馬倒了,他也無法起來。一同跌下來的還有元信,他下意識要開罵,嗓子卻發聲困難,於是他撐臂坐起,吐掉嘴裡的沙子,拔出匕首割開馬頸,猛地湊上去飲起了生血。

元信這舉動無疑於飲鴆止渴,然而如此一番蠻飲並不能解決眼前的燥渴。飲完了,身體反而滲出更多汗液,心跳愈快,連握著匕首的手竟也控制不住地顫抖。

殺了馬,只剩下滿臉血與滿目黃沙,對尋找前路毫無建樹,反是雪上加霜。

元信有些盲目地想起身往前走,卻因站不穩一下跌在了宗亭身邊。風貼著皮膚遊走,天地間盈聚不散的熱量將人的意志力逼入絕境,他費力睜開眼,面前只有宗亭毫無波瀾的一張臉。

宗亭連眼皮也懶得抬動,他需要儘可能地節省力氣,因此只無聲地呼吸著,絲毫不搭理對方。但元信卻突然一把揪過他,聲音嘶啞含糊得幾乎聽不清:「給老子起來,接著走!」

宗亭聽不太清楚他說什麼,但嗅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氣,於是抬起眼皮看向他。元信臉上沾滿黃沙與血液,一雙眼睛也逼得通紅,累日疲憊幾乎將他心智悉數摧毀,現在連「求生」這個最後信念也快要崩塌。一旦他甘心死去,便不會再在意大計的落空與否,最後一定是要拉著宗亭一起死。

宗亭捕捉到了其中的危險,卻一臉無所懼,甚至彎起乾裂的唇不急不忙道:「我說了……靠你走不出去,可是你不信我。」

聲音低啞無力,卻透著挑釁。

元信在大漠中顯然是個生手,在黃沙的狡詐與無情面前無計可施。宗亭卻不同,身在西北多年,少年時期他就曾隨軍數次深入沙漠腹地擊退外敵,對大漠的脾性顯然更為熟悉。

元信面對他的囂張怒氣叢生,陡將他前襟攥得更緊,喉嚨底更是發出一聲憤怒低嚎。

宗亭任他揪著,被捆在身後的手這時卻觸到地上的一灘黏膩,是已經開始凝結的血液。隨之摸到的,是尖利的、被滾燙沙子捂熱的匕尖。

「求我帶你出去。」宗亭閉上眼四平八穩地說道。他從容里透著萬分的狡猾與優越,全然不在意再次激怒對方。

元信瞪著眼用含混不清的聲音道:「出不去老子就拿你陪葬!」說著就要將宗亭從地上拖起來,可宗亭仍與馬捆在一起,他根本沒那力氣拽動,反又重重跌了下去。

空氣里的血腥味更重,馬開始腐爛,數只黑禽在上空盤旋,伺機對獵物下手。元信躺在沙地里猛補幾口氣,突然一個翻身,沾滿血的雙手瞬間就掐上了宗亭的脖頸,儼然已是歇斯底里的架勢:「老子要你一道死!」

他整個人都壓在宗亭身上,雙手死死扼住宗亭的咽喉,怒瞪的眼珠彷彿要掉出來。

這時宗亭倏地睜開眼,出聲艱難卻有力:「我不一定能活,可你卻——一定會死。」他說話時額顳血管簡直要爆開,兩肋下腹亦深深凹陷,手從背後移出,目不轉睛盯住失控的元信,將手中利刃穩穩紮進對方後背,直捅心臟。

血濺了滿手,身上壓著的重量在瞬間變得更沉,喉間緊跟著一松,宗亭緩慢地補了口氣。

霎時間,盤旋在上空的數只烏鴉俯衝而下,爭相啄食新鮮的屍體,唯有一隻無心奪食,穩穩落在宗亭臉側,將叼來的馬蓮子送給他。

清苦味道入口,猶如雪中炭一樣及時。

一眾禽鳥爭啄肉體,血腥氣盤旋不散,宗亭身上彷彿壓著一個屠宰場。他費力推開身上負累,掙脫已被割斷的繩索。鳥兒們受了驚嚇乍然飛起,撲稜稜的一陣,一同往北邊飛去了。

宗亭抬頭查看飛鳥的行跡,直到那一從黑影消失在視界中,才咬牙站了起來。

累日疼痛讓人麻木,關節也難以自如地配合,但此時為求生只能往前走。宗亭解下馬背上的空水囊,割下馬腿帶上烏鴉,隨鳥群也往北邊去。

方才吃到的馬蓮子非常新鮮,意味著在不遠處就有馬蓮草,或許還有沙棗樹,甚至水源。只有找到水源,他才有可能活下來等待營救。畢竟以他目前的體力,想要獨自徒步回賀蘭山,幾無勝算。

日頭漸漸下移,天邊紅得像要燒起來,翻滾的塵沙到了一天中最疲竭的時候,乾枯的胡楊怪柳倒卧在沙子里,野羊從沙丘後竄出又消失,宗亭身旁的烏鴉突然興奮起來,在寥闊天地里「呱——呱——」叫喚,忽地展翅騰空,逐日而去,不見蹤影。

宗亭體力幾乎罄盡,全憑意志支撐,他在原地停了一陣,打算繼續前行時,烏鴉卻突然折返,渾身潮濕地帶了未成熟的沙棗回來。

它濕漉漉地棲在宗亭肩上,羽翼親昵蹭擦著他的臉,讓他感受久違的水,迫切想讓他知道求證的結果。

宗亭笑了,這時天邊終於斂起燒紅的臉,掛上了沉沉夜幕。他吃下苦澀青果,抬起頭就直面天河。夜風裡繁星閃耀,置身其中,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壯闊與孤獨,也萌生出前所未有的期盼與挂念。

可等待是漫長的,哪怕李淳一特意帶上了熟悉大漠的兵馬前來尋他,效率也十分低下。

經歷幾日的徒勞找尋,人馬皆倦極,帶的食物也用了大半。這一日傍晚,大將斗膽進言:「倘明日還找不到,臣懇請殿下先行離開。」他的擔心不無道理,這兒不光環境惡劣,且隨時會招來北邊的敵人,李淳一身為儲君不能有任何閃失。

他這一開口,其餘人紛紛附議,其中一裨將甚至自請命要護送李淳一回去。

李淳一沉默不言,卻突然抬起頭看呼啦啦的鳥群飛過,一陣又一陣。是斑鳩,它們通常會在日暮時分回到水源地,這意味著繼續前行很可能會遇見大面積的湖泊。她突然偏頭問身邊一個熟悉沙漠的校尉:「如果在大漠中水盡糧絕,你會怎樣做?」

校尉一怔,回道:「自然是先找水。」

「找到之後呢?」

「飲夠了水再啟程。若是太累便多歇些時候,做足準備再重新上路;或等人來救,畢竟有水的地方,總會有人找來。」

「憑相公的經驗,能找到水嗎?」她像是問別人,又像是自問。

校尉還沒來得及回答,李淳一已經揮鞭啟程:「跟上!尋到水源,也好有補給。」

茫茫暮色中,馬蹄引得平息下去的沙塵又重新翻騰。

這聲勢浩大的找尋,驚得飛鳥起、爬蟲遁,也喚醒了湖邊沉睡的宗亭。烏鴉在他耳側呱個不停,他一把抓住烏鴉坐起來,塞了果子給它,彎起唇角看向遠處,眼眸也亮起:「她來了。」

那馬蹄聲愈發近,宗亭卻抱著烏鴉一動也不動,甚至忘記了眼下自己披頭散髮,形象十分狼狽。

繁星引路,馬蹄聲在距離湖泊不遠處終於停下。有人下馬,舉著點亮的火把沿星河的方向朝他走來。

火光將她的臉照亮,這一刻,宗亭數日以來的挂念與期許才真正有了安放之地。

他想站起來,但之前透支得太過分,眼下每一塊肌肉都疼,實在難起身,於是只能等她走向自己。

可李淳一卻在兩步外停住了步子。

她看清了他的模樣——原本無暇的臉上多了傷口,衣服上更是血跡斑駁,因此無數要說的話就生生堵在了喉嚨口,梗得她後牙槽發酸,逼得她眼眶漲疼。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計畫有多自負多危險,就算要為她鋪路,要這樣將命搭進去嗎?

她咬牙又仰頭,多日來在旁人面前強裝的鎮定彷彿馬上就要土崩瓦解。

宗亭察覺到異常,朝她伸出手,說:「我知道你會來。」哪怕心中其實也有過「萬一再也見不到」的擔憂,此刻也還是要這樣篤定地開口。

可李淳一硬著心腸逼他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險事,遂道:「若有下次我絕不再來。」

「說是這樣說,可真有下次你還是會來。」

她是他的軟肋,他又何嘗不是她的軟肋?於是他轉了話鋒,反而安慰起她來:「不會有下次了。」語聲低緩,這保證里甚至顯出幾分乖順。

烏鴉在他懷中無辜地呱了一聲,李淳一突然往前邁步,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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