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隱病況

  顏伯辛見醫博士神色緊張,心中頓時騰起不好預感。果不其然,醫博士輕蹙起眉,顯出擔憂與疑惑來:「此脈象甚怪,像是大病遷延不愈的久耗之脈,弱得嚇人。如此狀況,換旁人大約早不行了,然賀蘭先生平日里卻瞧不出半點毛病,且還能若無其事撐著,當真不是尋常修為能夠達到的。」

「能治癒嗎?」顏伯辛聽完他疑惑說辭,直奔重點。

醫博士略遲疑,回道:「賀蘭先生精通醫術,照今日這脈象看,他對此症應當也是無計可施,某在醫學上的造詣遠不及賀蘭先生……」說罷搖搖頭:「實在無能為力。」

顏伯辛面色瞬間沉下去:「他何時會醒?」

醫博士正要回話,裡邊庶仆衝出來道:「醒了醒了,賀蘭先生醒了!」

顏伯辛二話不說撩袍入內,醫博士站在門外不敢進去造次,只拉過庶仆,寫了個方子給他:「此方製成藥丸,可救急用,哪怕賀蘭先生不打算用某的方子,你們備著也以防外一。」

庶仆點點頭,趕緊拿了那方子去抓藥;醫博士則提了藥箱,腳步匆促地往醫署去了。

顏伯辛在賀蘭欽榻前坐下,伸手扶他坐起來。

賀蘭欽雖然一副病容,但一雙眼卻不混沌晦暗,神智也是十分清醒,聲音略啞語調但格外平和:「顏刺史受驚了。」

「是被嚇了一嚇。」顏伯辛沉重地抿了抿唇角,「先生可清楚自己的狀況嗎?到了這地步難道還要硬撐著?」

賀蘭欽不再打算瞞他,微頷首道:「正因為清楚才撐著,如果不清楚,大概早就後知後覺地死了。」他談及生死也是慣有的波瀾不驚模樣,彷彿是在談無關緊要的人與事。

「吳王可知道此事?」

「早晚會知道,並不急於這一時。」他若無其事地講完,「請顏刺史幫我取個葯。」偏頭看向屏風外:「在公案旁的匣子里。」

顏伯辛起身將藥瓶取來,又給他倒了水遞過去:「先生這樣撐了多久?」

拔開瓶塞是分外濃烈的藥味,顏伯辛聞著都皺了皺眉,他隱約回憶起來,往常賀蘭欽都用檀木香,想必是用來遮蓋這藥味?

「大約近十年。」賀蘭欽服完葯,將小瓶子收進了袖中。他往常都隨身帶著,這幾日因太過忙碌,且也不出門,就索性放在了匣子里,沒料一時病發竟然來不及找葯便昏了過去。他抬頭叮囑顏伯辛:「此事不要聲張。」

顏伯辛口風一向嚴實,考慮到暴露賀蘭欽的軟肋可能對李淳一產生不利,便更不會隨便亂說:「某會嚴囑醫博士與府里的人。此事在這之前可有旁人知曉嗎?」

「宗亭知道。」賀蘭欽緩緩閉上眼,面色在一點點恢複。

顏伯辛驟蹙眉:「他為何知道?」

「鼻子靈得很,初次見我就嗅出了端倪,後來又掐著此事當籌碼,要我與他聯手。年紀輕輕,實在是人精。」賀蘭欽閉著眼直言不諱評價宗亭:「有他這樣的人盯著,吳王將來的路興許會好走些,等局勢再穩些,我也該退了。關中也好、山東也罷,於我而言都不太宜居,我還是得回到南方去。」

賀蘭欽言語里完全是功成身退託付後輩之意,顏伯辛卻並不樂觀:「人心善變,宗相公之心也未必始終如一,就如先帝與皇夫原先聯手結盟,後來卻也分道揚鑣。朝廷里總該有先生這樣的人支撐著,先生不能養好身體再回朝嗎?」

「顏刺史所見不過是表象,這兩人牽扯多年,都是難得的死心眼。」他說著睨一眼枕邊的烏鴉,「就如這黑禽,若兩情相悅,便終此一生對伴侶執著忠貞,與先帝皇夫純粹的結盟畢竟不同。我哪怕繼續撐著留下輔佐,也不過是強弩之末,又何必再浪費精力呢?」

他看得通透、也深知進退之道,像最後給忠告似的,又與顏伯辛道:「若說吳王將來要面臨的憂慮,除去外患,剩下的極有可能是山東。如今元家倒了,山東勢力必然要重組,顏崔兩家也會獲益良多,譬如齊州府都督這個位置便很可能要歸顏刺史所有。倘你表現出不合時宜的野心勃勃,就會引得帝王猜忌及憂慮,那樣對朝局和你轄下百姓都無益處。因此,該收斂時要收斂,為人臣也得有本分,身為齊州父母官更得有體恤百姓之心——」

賀蘭欽說著忽然止住,為緩解癥狀偏頭暗吸了一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

說到這份上已經足夠。明看是給顏伯辛忠告,實際則是儘可能地幫李淳一掃除後患。顏伯辛沉默聽完在榻旁靜坐了會兒,心中也有了思索,他忽然偏頭看向門外,熾烈日光碟踞在地上緩慢移動,恣意蟬鳴反而襯出這夏日午後可怖的清凈。

此時的延英殿內,宗正卿等人正同李淳一奏明登基大典的籌備事宜。宗正卿道:「司天台已將日子選了,請殿下過目。」禮部侍郎又道:「大典所用衣冠今日也將送來,也請殿下先試,倘若不合適還得儘快退回去修改。」

「知道了。」

將作監又問:「先帝及主父的陵寢工事將要收尾,太女陵寢的工事才剛剛開始,葬期是要安排在一塊,還是分開?」

「分開,讓司天台擇日子。」早一步走的人,還是先入土為安吧。

「喏。」

彼此都不為難,葬禮也好,登基大典也罷,有個愉快合作的開端畢竟是好事。眾人議過事,就紛紛起身走了。這陣子宮城內實在發生了太多事,少有人過得輕鬆,累日的疲憊像大山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

夏天也到了最熱的時候,延英殿內卻是異常的陰涼。走了一撥人,又來一撥人,只有李淳一坐在案後靜靜聽,手指探進幻方盒裡理思路,面前案上則堆滿了剛剛看完的奏抄。

外邊內侍忽報道:「宗相公到!」

李淳一抬頭,只見他過了侍衛搜查走進來,手裡還提著一隻食盒。他將食盒放下,移開她面前案牘,坐下來打開食盒,將遲來的午飯擺上桌,兀自一一試過才遞給李淳一:「雖有公事要說,但先將飯用了。」

李淳一低頭吃飯,他就在一旁看著。

「相公吃了嗎?」、「吃了。」、「相公瘦了。」、「殿下也是。」這麼一來一去地聊著,宗亭眼角竟然緩緩醞釀起笑來,李淳一下意識抬頭,恰好撞上他這神情:「相公笑什麼?」

「許久未見殿下吃飯了,竟然有隔世之感,覺得奇妙。」短短半年工夫,卻好像過了很久,還能這樣坐下來面對面用餐,彼此都安然無恙,就很值得珍惜感激了。

待李淳一吃完,他又取了一碗酸酪給她,順手將她的幻方盒拿過來排演。

一碗酸酪還未吃完,外邊內侍報道:「殿下,大典所用衣冠到了。」

「送去甘露殿。」甘露殿正是她眼下寢宮,內侍得令立刻就捧著沉甸甸的衣冠往北面去了。

這會兒已過了未時,日頭往西移,皇城內各衙署也陸續下直,一日的忙碌將走到尾聲。

宗亭忽問道:「臣可有資格去甘露殿?」

李淳一擦嘴抬眸:「相公是王夫,為何不可以?」她說罷起身要往外走:「除非你要同我和離。」見宗亭未跟上來,略略轉頭:「不是有公事要談嗎?」

宗亭遂起身跟上,兩人頂著烈日往甘露殿去。路上宗亭稟告山東戰況,又說「元顏兩家勝負已定,然顏伯辛此人同樣野心勃勃,顏家保不齊會成為下一個元家,應趁早斷了這可能」。

「此事我有數,但也不能因他野心勃勃就棄之不用,山東的問題在於私兵之弊遲遲得不到解決,只要仍允許存有私兵,換誰主導局勢都可能出事。」

「那便禁了它。」宗亭介面道。

李淳一眸光一凜:「獨禁山東,你覺得可行嗎?」

「自然不可行,要禁一起禁,這樣哪怕有怨氣也沒理由發作。」他順理成章道,「殿下甚至可以從關隴先禁起,那樣山東便更不能說不。」

他這招是自斷手腳,但李淳一併不認為他會幹這種蠢事:「你有條件嗎?」

「只要殿下執行先帝遺詔,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又是遺詔——與她和離,辭去中書令,出任關隴大都督,他一路算到了這裡!

李淳一轉身抬頭:「那當真是先帝遺詔嗎?」

「自然是真的。對先帝而言,較之放權打來的危險,抵禦外敵、捍衛國土更重要,因此她答應了臣的條件,臣也希望殿下能夠執行,拒不執行遺詔的後果極其嚴重,殿下最好心裡有數。」

若她不執行,宗亭便只能隨她的登基而成為新皇夫;身為王夫尚且能允許外任,而皇夫卻只能在女皇身邊不得隨意離京。

西邊局勢緊張得很,正是需要宗亭的時候,他不可能在她身邊困著。

他此舉是為了給她一個安定後方,其實無可厚非。

「有陳規困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出於平衡考量。臣希望殿下心中不要有偏向,關隴也好,山東也好,抑或是淮南,都是大周國土與子民,倘若顯出偏向來,帝國不穩,殿下也坐不穩。」

李淳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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