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內廷血

  顏伯辛迅疾縮回手,目光垂落到李乘風頸間,聲音柔緩:「殿下這是受傷了嗎?」借著燈光,他捕捉到她領口處的一點蛛絲馬跡,瘡毒明顯已發至多處,情況比預計中嚴重得多。

李乘風不答,攏袖強打起精神,反命他道:「不要在我跟前晃,不想飲酒就先試了衣服再說。」說罷喚外面的內侍進來:「領元將軍去試衣服。」

她聲音不高,外面內侍似乎沒有聽到,竟然沒有一人進來。李乘風疑惑抬頭,正要起身時,外面卻響起了雜沓腳步聲。顏伯辛初聽得那聲音,當他們是不按計畫提前了行動,可細聽卻很不對勁,外邊起了爭執,隨後一副率趁亂闖進來,看見李乘風就噗通跪下:「殿下,臣冒死進言——」隨即抬頭指了顏伯辛道:「此人恐怕不是元將軍啊!」

李乘風聞言倏地抬眸,顏伯辛此時就站在她案前,居高臨下且沒有絲毫被戳穿的慌亂。

李乘風看向那副率:「卿何出此言?」

副率盯緊了顏伯辛,這時愈發肯定他是假冒貨,因此極為確信地辯道:「末將去年到山東有幸得見過元將軍,某記得元將軍手上有疤,而他沒有;口音雖是一樣,但聲音卻有差別——何況他非要遮著臉,這其中本身就有鬼!」

面對來勢洶洶的懷疑,顏伯辛卻像聽了無稽之談般輕笑了一聲,這才不急不忙回道:「有鬼?一路同來的方副將你總該見過,還有千名元家軍——試問若我是假冒,又如何順利瞞過他們,到的這裡呢?」

那副率被他這麼一問,腦中急劇地想著,方副將他的確見過,且那確實是本人,千名元家軍也不會有錯,可是——他霍地抬頭,與李乘風道:「殿下,某聞他一路上都躲在車駕內不輕易見人,若方副將被收買或被脅迫,也未嘗不會替他圓謊打掩護,某隻怕這是早就設好的陷阱哪!」

該副率護主心切,見李乘風這時就在顏伯辛的控制範圍內,甚至罔顧場合霍地起了身,徑直衝過去就要與顏伯辛廝打。

這時顏伯辛卻迅疾閃避,轉身出手一把遏住了李乘風的脖子。

副率一驚,連忙拔出腰間的佩劍就要朝他砍去,顏伯辛卻已是靈活避到了李乘風身後。李乘風被他緊緊掐著咽喉,一口氣如何也喘不上來,但卻因瀕死的危險而蓄積起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來,正要曲肘朝顏伯辛擊去時,卻被顏伯辛搶先一步鎖死了手臂。

顏伯辛手背青筋暴突,額顳亦是緊繃。現在還未到約定的時間,他一時也無法傳達信號給援兵,控制太女的同時又要面對來自副率的攻擊,外面爭執還未結束,隨時有人會衝進來,他的處境越發不利起來。

「宗相公!」顏伯辛忽然大聲朝殿門口喚道,副率聞聲一愣,猛地掉頭去看,顏伯辛趁機側身一腳將其狠踹在地,緊遏住李乘風的同時奪過了副率的劍,死死橫在李乘風身前。

門口空空蕩蕩,壓根沒有宗亭的身影。

那副率一時爬不起來,聲音異常高亢地朝外喊道:「刺客!快抓刺客!」

內侍與侍衛後知後覺地衝進殿內,卻只見李乘風被顏伯辛牢牢控制著,因為長時間的缺氧,她精神氣竟是快要散了。

這時李乘風鼻翼微弱地翕動著,眸光里閃現出無可奈何的不甘來,就在侍衛打算去取箭時,太極殿外的鼓聲響了起來。

約定的時間到了!

殿內眾人忽聞紛雜的腳步聲迫近,來勢洶洶,令人一震。內侍副率等人皆以為是東宮內軍到了,彷彿盼到了及時雨,然而領頭的卻是千牛衛中郎將謝翛。其中一內侍只當是千牛衛前來救人,高喊道:「有刺客!快救駕!」

謝翛卻應也未應,攜手下浩浩蕩蕩闖進了殿。

看到謝翛,顏伯辛酸痛的手幾近抽筋,這時緊繃著的額顳處也短促地鬆弛了一下。

內侍們仍搞不清楚狀況,只見謝翛走上前忽然拔刀朝那副率砍了下去,血濺大殿,殿內驟然冷寂下來,內侍們已是不敢出聲了,侍衛們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因這時外邊腳步聲越發密集了起來,且根本不是護駕,倒像是來圍困他們。

反了反了,都反了!一內侍認清形勢噗通跪地,幾個內侍接連跪了下來,聲也不敢出,心驚膽戰地想要為自己保一條命。

顏伯辛鬆了手,本來精神就不佳的李乘風頓時癱倒在地。

他俯身攬起她的頭,面上似有厭惡之色一閃而過,隨後抬手取下假面看向她:「殿下的身體與目力真是不再適合坐這個位置了,沒有認出我來嗎?」

李乘風抬眼看他,視線卻模糊。她妄圖恢複,然此時唇色發青、臉色慘白,連呼吸都覺得痛苦,周身膿瘡的潰爛似乎也在加劇,是一點力氣也沒有。

顏伯辛鬆開手的同時,她的後腦就徑直磕在了地板上,鈍悶碰撞聲經由頭骨及耳膜交織傳來,模糊視線里只有搖曳的昏光與孤獨的殿梁。

叛變的東宮內軍此時將大殿圍了個水泄不通,所有目睹了此事的宮人及侍衛被一一帶走。

鼓樓的聲音落盡了,深更半夜,通往掖庭的安福門卻出乎意料地打開了門,宗亭僅帶了十來個侍衛進了橫街。這時候掖庭宮內連燈火也寥寥,因沒有月亮的關照,路都一片漆黑。

宮人們都在沉睡,無人知道高牆東邊的太極宮內發生了什麼。李淳一靜候著一場大雨的到來,輾轉反側之際外面卻悄無聲息,連夏蟲都安分了下去。

忽而,腳步聲傳來,黢黑夜裡瀰漫起血腥氣。殿門倏地被打開,懸於廊下的一盞燈籠映照出數片陰影。人影憧憧,仿如很早前的那個夢,李淳一猛地自榻上起身,宗亭迎面走來,她甚至無法看清他的臉,但還是認出了他。

宗亭默不做聲地走到她面前,站定伸出手,輕攬過她後頸,溫暖指腹熨帖她發涼的皮膚,隨後極默契地將她攬到自己身前,貼近自己的心。

從冬到夏,跨越了幾乎半年的時間,想將心掏出來付給對方看,此時這樣遇見彼此面對,又分明不需要再贅言強調。他救她,亦是在救自己,他低頭緊貼著她耳側,閉眼容自己緩解了一會兒內心的空洞,便開口道:「還有事要做,你隨我來。」

他說著用力握過她的手,同時抱過正在恢複的烏鴉,帶她出了殿。沿著廡廊往東走,高牆之後便是太極宮,近千米的步行,李淳一逐漸從昏沉的狀態里醒來。她抬頭看天,感受著風的方向,忽然開口道:「要下雨了。」

她不過問太極宮內到底發生了什麼,只因宗亭讓她去,她便去,給出的是十足信任。

此時太極宮兩儀殿內,一行人正收拾著殘局,聚集起來的衛隊這會兒重新各就各位,地板上的血跡被洗得了無痕迹,奄奄一息的太女也被安置回了寢宮,這一夜重歸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多的是不知情者,在睡夢中等待明日一早的新君即位大典。

宗亭徑直將李淳一帶去了李乘風的寢宮。門口守衛比平日里還要森嚴,門內站著一個瘦高背影,這時聞得外邊腳步聲,轉頭去看,即看到了宗亭與李淳一。

「顏刺史?」李淳一認出他來,顏伯辛短促應了一聲,同時又瞥向久違的宗亭:「紀御醫剛剛到,還在診脈。」

宗亭回看他一眼,偏頭與李淳一道:「殿下先進去罷。」

李淳一隻身往裡走,迎面遇上診完出來的紀御醫。紀御醫躬身與她行了一禮,止步小聲道:「顏刺史下手很重,原本還能拖上半載,這下應是熬不過今晚,但諸事以防萬一,若明晨仍沒有斷氣——」他說著摸出一隻藥瓶遞給李淳一,「就看殿下的決斷了。」

言罷,紀御醫告退往前行,走到宗顏二人面前又將方才的話重新稟了一遍,又說:「此時距天明只剩一個時辰,兩位可是要在這裡守著?」說著看向西側偏殿,宗顏兩人便一前一後走了過去。

臨窗擺了張案,一內侍忐忑前來送了茶水。顏伯辛伸手去倒茶,手卻因為長時間的過度緊張而發抖,於是宗亭低頭取過水壺,給他倒了一杯茶。

「依相公看,殿下會在此事上心軟嗎?」顏伯辛盯著那杯盞注滿水,又抬頭問宗亭。

宗亭不著急說話,兀自倒了一盞茶飲下,這才睨了一眼顏伯辛:「她清楚自己要什麼。」即將成為一國帝王的人,倘若還茫茫然,又有什麼資格坐上那個位置?

顏伯辛不落痕迹地笑了一笑,宗亭乜他道:「笑什麼?」

「慶幸你沒有被她毀了。」顏伯辛放下茶盞,「我早年在國子監遇見你們,總以為你這一生都要廢在她手裡,再也無法活成自己,之前又聽聞你因她而殘廢的消息,更是覺得證實了早年那些揣測。但你最終還是選擇了關隴,為了坐穩那位置甚至不惜和離,你心中除她之外,似乎仍存了些別的野心,為了西疆百姓嗎?」

宗亭極寡淡地給了個笑容:「西疆安定,受益者是百姓,也是殿下。」

他笑顏伯辛強行將「心懷抱負」與「忠誠君王」這兩者割裂開來,兀自又飲了口茶。

顏伯辛心領神會,卻又緩緩道:「但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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