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攤明牌

  從頭到尾,李乘風幾乎都被宗亭牽著鼻子走,局勢也彷彿完全被他控制。後面宗正卿等人因不知遺詔內具體寫了什麼,只靠模糊聽來的「交接、和離」等話揣測,一個個瞪大了眼,皆猜女皇是不是得了失心瘋才留了這樣一道密旨。

宗正卿忙道:「等等,不是說吳王『哀傷過度身體抱恙』嗎?被扣押是什麼說法,和離又是怎麼一回事?」

「哀傷過度身體抱恙?」宗亭介面反問,斂眸看向李乘風:「看來殿下對朝臣隱瞞之事竟不止一點半點,若不是中書省值夜官吏稟告『東宮親衛連夜將吳王從中樞內省抓走』,臣恐怕也要誤以為吳王是因身體不適才留在宮中了。」

他話中帶刺,且直接捅出昨晚李淳一被東宮強行帶走的事實。幾位要臣這時都屏息等他二人的短兵相接,李乘風眸光冷成冰:「不過是在宮中待上幾日,她心中如若沒鬼又何懼調查?陛下走得突然,昨日進宮見過陛下之人都須接受盤查,吳王亦不能例外,本王做得哪裡不妥嗎?」

她悄無聲息扭轉矛頭,倒是將眾人給問住了。

李乘風據了這一時的上風,宗亭卻不再與她爭這山頭,只握了遺詔道:「那就煩請殿下儘早將此事調查清楚,也好儘快給臣交代。畢竟關隴局勢一天一個模樣,臣倘若因『和離』一事在此耽誤太長時間,只怕隴西會不太平。」

在關隴局面上表露威脅,向來是行之有效的手段,從女皇到太女,概不例外。宗亭捏准了她這軟肋,自然不再與她多糾纏,速穿好鞋履就出去了。

他來得莽撞,走得卻瀟洒,留下李乘風與一眾老臣大眼瞪小眼,最後宗正卿率先端起面前簿子,匆匆要走:「臣還有許多事要忙,先行告退了。」說完對李乘風一躬身,竟是悶著頭溜了。見他如此,另外幾個老臣也紛紛告退,末了卻是將李乘風獨自一人留在了政事堂。

宗亭走在政事堂廡廊下,一隻烏鴉棲在他肩頭咕咕低喚。宗亭無比迅疾地往它腿上的信簽里塞了字條,一鬆手它便撲稜稜飛起,而這時候宗正卿恰好追了上來,喘著氣仰頭看看飛走的烏鴉道:「啊這不是幼如的烏鴉嗎?」

宗亭看他一眼不做聲。宗正卿將簿子揣進袖中,又往前走了兩步,小聲與他道:「相公來得這樣及時,莫非是收了什麼信?」

宗亭知他沒惡意,但平日里宗正卿素來管不住嘴,同他講話幾乎等於敞開了同全長安的人說話,便教人面對他時不得不謹言起來。

「沒有,某隻是恰好回來複命。」

「那這是要往哪裡去?」

「回中書省。」

「啊,不管幼如了嗎?」

宗正卿本以為他要發什麼大招,可宗亭卻回道:「左右將要和離,某今日能在殿下面前替她說上兩句就已算情分,難道還不夠嗎?」他說話時眉目中是很尋常的寡淡無情,看起來十分符合他的為人作風,但卻分明怪異!

宗正卿多少有些擔心李淳一,聽宗亭這樣講,心頓時涼了一下,且生出不好的揣測來。宗亭愛吃醋、小心眼,這些他都略知一二。此次鬧著要和離且寡情到這地步,莫非是因為山東那個姓顏的?

他斗膽教他道:「再好的夫婦也總會有誤會,相公不同幼如見上一面就這樣草率判定了生死,不太好吧。依某看,還是要將她救出來談一談才好。」

「誤會?」宗亭輕描淡寫複述一遍,目光掠過宗正卿的臉:「吳王吃著碗里瞧著鍋里,姿態已這樣明朗,又豈會是誤會?讓她與鍋里的那位去逍遙吧。」

他言語間是活脫脫的妒夫形象,宗正卿聽得心涼到了底——完了,指望這廝救李淳一大約是不可能了。宗正卿嘆完氣想要再說上幾句,再抬頭卻只見宗亭大步遠去了。

這邊擺了一副情斷義絕的模樣,烏鴉卻忠心耿耿穿過窗戶飛落到了李淳一案前。李淳一自信筒中取出字條,展開便見宗亭字跡,上面只寫了「三日」兩字,告訴她最多等三天。

李淳一抿唇將字條挨近燭台,火舌飛速撩燃紙張,瞬間就化成了灰燼。

紙灰浮在空中還未及落下,外面腳步聲卻近了。那腳步聲在外停了一停,似乎在向宮人問話。

「吃了嗎?」李乘風的聲音。

宮人垂首回道:「送進去的都吃了,一點不剩。」

李乘風陡然蹙眉,往前走兩步責令侍衛開門。門剛被打開,紙灰已落定,烏鴉也悄然躲到了一旁。

案上擺著空空的食盅食盤,送進來時是上面皆是滿噹噹的葷食,但現在卻只剩了湯。李乘風目光從條案上掠過,竟是不可置信。而李淳一這時候卻端起面前食盅,當著她的面將其中肉湯也飲盡。

她喝完了抬頭看向李乘風,竟沒有半天要起身嘔吐的意思。

李乘風本是要藉此折磨她,然此招卻已是不再起作用,她是何時又開始吃肉的?!

「小郡王去世那時,姊姊曾讓我多吃些,說身體不好許多事都做不成。我後來想想確有道理,遂改了挑食的毛病。」她放下食盅心平氣和地繼續說,「姊姊的款待我很受用,多謝了。」

李乘風本要噁心她,她卻像個怪物般將塞過來的一切全部吞下,且吞得風平浪靜。

李乘風雙臂撐案上身前傾,頓時帶給她巨大壓迫感,她卻只抬起眸,波瀾不驚地看向對方:「身體不好做不成的事——我想其中大約也包括懷孕產子。姊姊當時實際要與我說的是這個吧?」

她頓了頓,不慌不忙接著說道:「天家後嗣單薄,因此姊姊與陛下寄希望於我為天家誕下子嗣,其實此事並無不妥,我亦能夠接受。原本我的確打算為天家生完這個孩子,便從朝廷里消失,寄餘生於修道求仙……但姊姊卻偏偏阻撓我修道,且大有殺雞取卵的架勢,似乎我一旦生下孩子便要置我於死地,便逼得人不得不多想多謀。」

她如此開誠布公出乎李乘風預料,平靜的臉落在李乘風眼裡更撩其怒氣。李乘風想起她在山東做的那些事恨不得撕碎她的臉,然最終卻忍了下去。

而李淳一之所以敢這樣,到底是料准了她在李乘風眼中仍有利用價值,哪怕只是身為一隻容器的價值。

「狗逼急了都會跳牆,又遑論人。」李淳一嘆息般說道:「如今陛下已經歸天了,姊姊也將登上帝位,只求姊姊給我留一條路走,我便不再干擾姊姊的宏圖偉業,若能夠為天家誕下後嗣,我會與其斷了瓜葛自行離去,交由姊姊撫養。然——」她話鋒突轉,抬眸看向李乘風道:「如果姊姊仍逼迫我,那麼屆時要麼玉碎,要麼我只有自己去爭出路了……」

李乘風伸手握住了她下頜,眸光冷冷:「你什麼時候也學會談條件了?」

「以往不會,將來也不會再用,只有這時候……姊姊看到我的真心了嗎?」

「看不到!」李乘風倏地直起身,架勢咄咄一臉氣急敗壞:「你先是與賀蘭欽勾結、於淮南養士,後又借勢宗亭、將關隴收入囊中,去山東便與顏家糾纏不清、陷我丈夫於死地!你當我是眼瞎嗎?你要的真是『修道求仙』嗎?!」

「那又如何呢?」李淳一仍穩坐著不動,「我這些雕蟲伎倆,姊姊一眼便能識破,我再撲騰,也不過是在姊姊與陛下眼皮子下撲騰,又如何能有大氣候?何況人皆有私慾、人心也善變,我這等借勢之法,大約也只能得一時之勢,畢竟是無法長久的,姊姊又何須擔心。」

她話講到這個份上,恰讓李乘風想起遺詔上安排的「和離」一事。

她與宗亭之間劃清界限,倒的確有可能斷了與關隴的瓜葛,但她太平靜了,平靜得好像成竹在胸完全看不出憂懼。

這狀態令李乘風心中無端生出惱怒,恰這時,安靜小殿中響起翅膀撲棱的聲音。李乘風耳朵一動,快步朝聲音源頭走去,隔著紗幔霍地一把抓住那隻黑漆漆的烏鴉!

烏鴉迅疾扭頭狠啄了她一口,沒料這一下卻將其徹底激怒了。

李乘風緊抓著那隻烏鴉不放,甚至將紗幔都扯了下來。烏鴉被紗幔覆遮,雙翅又被鎖死在李乘風手中,一時間竟是無法動彈,只有呱呱哀叫。

李淳一聽得聲音,心中已憋了一口氣,恨不得立刻起身上前將愛寵奪回來。

然李乘風卻抓著那烏鴉穩步走到她面前,面帶惡毒地說道:「用這等晦氣的禽類互通消息,還真是配得上你的城府。」她咬牙切齒地說著,忽然手下用力,竟然是抓著烏鴉的翅膀狠狠撕了下去——

慘鳴聲乍然響起,李淳一的心霎時被揪到了嗓子眼。

烏鴉拼盡最後一點力氣與瘋狂想要掙脫鉗制,另一隻翅膀卻也被撕裂。

那慘叫聲痛苦又絕望,李乘風卻忽然平靜了下來,寡冷目光移到李淳一驚駭的臉上,用毫無溫度的聲音一字一頓與她道:「下月登基大典,同時會冊立元家嫡次子為新皇夫。想讓我看到你的誠心,就與新皇夫好好待著,懷上孩子再好好地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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