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凶事到

  周圍彷彿有琴音,「錚——錚——」一下,又一下,緩慢有序,又似乎有低吟聲,但聽不清在唱些什麼。李淳一跪坐在地上,側過身,只看到紗幔在黑黢黢的夜裡隨風鼓動,外邊廡廊里靜得好像一個人也沒有。

長久疲憊與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耳中出現了幻聲。風似乎帶進來一些潮濕,月亮也悄然隱進了雲後,鈴鐸聲叮叮作響。

小殿西面的立政殿內,這時已忙作一團。儘管女皇還沒有下旨如何安排皇夫的喪儀,但先前預備好的殮衣白綾等等也都被搬了出來,內侍省忙著將消息傳報下去,幾個尚宮匆匆趕到立政殿著手籌備皇夫身後事。

嚎哭聲不止,卻有序而不嘈亂,一個年長的宮正這時走出殿門,正色道:「主父歸天,諸事都要人定奪,還是要去請陛下的旨,快責人去。」

那內侍面現為難,壓低了聲小心翼翼回道:「陛下先前就在這,主父咽了氣陛下也是一言不發,只往東邊去了。」他說著,神色詭怪地瞥一眼東側:「已去了不少時候了。」

年長宮正猛地一怔:「去了東邊?」她是宮中老人,二十多年前的事多少有數。那邊小殿封了多年,女皇卻在皇夫咽氣之後破天荒去了那裡?一時間她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只道:「還是要遣個人過去看看,但不要擾到陛下。」頓一頓又問:「東宮去通報了嗎?」

「早去了,還沒有來。」內侍回完,殿內宮人們的哭聲愈發撕心裂肺起來。這時宮正轉過身,乍聽得急促傳報聲來——太女到了!

女皇不管事,這會兒終於來了個能理事的,宮正略是激動地跪下去,彷彿抓住主心骨,一下不再茫然了。李乘風一身黑衣攜凌厲夜風走來,卻理也未理她徑直走入了殿內。宮正抬起頭,剛要站起來,卻聽得裡面哭聲瞬止!

李乘風令宮人止哭,殿內便頓時陷入了死寂。太女生性暴戾狠毒,宮人平日里對她就多有懼怕,這時見她渾身上下的凌厲架勢駭人到了極點,遂是連抽噎聲也不敢發出。

榻上皇夫的身體已逐漸變冷,原本瞪著的眼也由宮人抹得合下來,但卻並沒有安詳的鬆弛感,可見死前掙扎痛苦到了極點。李乘風冷冷看著,心中同樣滋味萬千。

她幼年時總以為天下夫妻都如她父母一樣——是盟友,彼此算得上尊重,關係不咸不淡,也不會過分親昵。直到她看到母親與林希道在一起,才知道母親也會笑,也會面露溫柔、甚至對腹中未出生的孩子也會格外的體貼重視,譬如早早起了名字,親自預備了許許多多的小衣裳……這些柔情優待,她與兄長都沒有享受過。

到那時她才明白天下男女相處並不僅僅像她父母之間那樣。女皇與林希道的相處,看起來甚至更快樂更契合,但這無疑對她父親是不公平的。因此後來林希道突亡,她心中升騰起來的是難言的釋然與喜悅,但轉瞬即逝,因為母親從此以後脾性變得更古怪,甚至更加疏離了她父親。

榻上這個男人,手握重權大半生,手起刀落解決掉林希道,卻仍未能得到女皇的心。他死了,那個人對此都不屑一顧,甚至懶得來操心他的身後事。

酒醒後的李乘風念至此,忽然撩袍在榻前跪了下去,伏跪的姿態將之前心中對他的怨憤全部壓下,轉而騰起來一陣莫名心酸。

她沒有哭,只閉上眼安靜跪著,好像如此便能將他乾乾淨淨送走,免得他一路受驚不斷回首。

不要再回頭了,也不要再記得這輩子的糟糕事,至此結束就全都忘掉吧。

另一邊,小殿里仍然黑黢黢,女皇的身體也漸漸硬冷了。她像坐化的高人一般巋然不動,詭異到了極點。不知是她被這些事徹底壓塌了,還是至此已無精力再纏綿人間,遂這樣突然地選擇了遠去。

丟下沉重的罪惡軀殼,人的靈魂當真能夠輕盈地走遠嗎?

李淳一終於從地上起身,走到女皇身後跪坐下來,伸出手從後面輕輕抱住了她,至此,才察覺那沒有了體溫的聲音是異常的枯瘦,彷彿難熬歲月將肉體都消耗盡了。李淳一閉上眼,側臉貼著母親的背,心中說不出是怨恨,還是難過。

緊閉著的眼眶裡慢慢有淚流下來,女皇生前甚至沒有抱過她一次,這二十多年間,她們未能面對面坐下來親昵地用一頓飯、談一次天,更沒有分享過喜悅、分擔過彼此內心的沉痛,只有控制與迴避,憎惡與虛情。

既然她生前沒有抱過自己,這時候就抱抱她,送她最後一程吧。

李淳一擦掉眼淚站起來,因她現在處於危局,連情緒也得有節制。她本意是進宮陪伴女皇並坦白元信一事,但女皇突然駕崩,眼下甚至只她一人知道這事實,再加上她是違制進的宮,情勢便十分不妙!

她抑住劇烈心跳重新點起燈,女皇枯槁的面容便再次被照亮。李淳一看她兩眼,往後退了兩步,大聲道:「既然陛下身體不適,兒臣告退。」她說著繼續往外走,退到殿外,老內侍對她略躬身,問道:「陛下可還好嗎?」

李淳一回道:「她並未理我。」

內侍面上浮現一絲擔憂,卻又不好說什麼。

李淳一又問:「陛下深夜召我入宮,為何不在寢宮而在這裡?宮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內侍壓低聲音道:「主父歸天了。」

李淳一陡然想起賀蘭欽說皇夫今晚一定會死那句話,頓時脊背又是一陣寒。她彷彿怔了怔,默不做聲轉過身,往東邊去。

當務之急是離開這裡。她步子甚急,剛至拐角,黑暗中卻忽然伸過來一隻手將她猛地一拽。那隻手冰冷枯瘦簡直如厲鬼,李淳一一驚,鎮定下來才看清楚面前的人,那是個上了年紀的內侍,形容枯槁身形瘦削,聲音也是嘶啞的:「殿下跟我來。」

李淳一竟像被魘住一般當真跟著他走,直至走了一段,那內侍才道:「太女已往這邊來,倘若遇見恐怕對殿下不利,此時殿下或許該去中書省。」他說完忽然毫無預兆地轉過身,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他給了忠告,李淳一神智也逐漸清明。李乘風因為長期服藥,脾性已變得更捉摸不定,倘若其得知了女皇賓天的消息,只怕會喪失理智!這時她如果撞上去,便是找死。雖然眼下在內宮晃蕩很危險,但內侍為何要她去中書省?

皇夫歸天的消息這時已傳到了中書、門下兩省,李淳一抵達中書內省時,值夜官員都醒了,一個個都神情肅穆,全沒有了平日里的輕鬆作風。李淳一避開底下大堂徑直往樓上去,卻聽到樓上公房有動靜。

忽有一少年從公房內走出來,竟是宗如萊。

如萊手裡舉了支蠟燭,站在樓梯口看下去:「殿下!」

李淳一抬頭看到他略愣,但仍繼續往上走:「你為何會在這?」宗如萊回道:「相公走之前便安排某在這裡做書吏,遂常常留值幫忙。」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他講殿下或許會來,屆時總要有個留門的人在。今日宮內出了大事,殿下果然來了。」

李淳一沒出聲,她示意如萊進屋說,可剛進屋才坐下,底下就響起了嘈雜聲。如萊一驚,霍地起身衝出去一看,只見一隊東宮親衛模樣的人進了中書省,正往這邊走來。他正要回去稟告給李淳一,樓梯上便響起了雜沓的咚咚咚聲。

走在最前面的是親衛副率,面無表情宛若死人。他只象徵性地敲了敲門,便率手下闖進了公房,看到李淳一果然在,便道:「殿下冒犯了。」

於是一伙人上前不由分說就架起李淳一,要挾她往外走。如萊大駭,正要追上去,李淳一卻回頭與他使了個眼色,他便往後退了兩步,再轉頭立刻瞥見了李淳一留在案上的字條,那上面讓他速出門去通知賀蘭欽,甚至留了一枚金魚符在案上。

宗如萊將那枚魚符握緊,攜了字條速奔下樓。

這時中書省官員們都被外邊的陣仗嚇到了,東宮親衛氣勢洶洶過來抓吳王,莫不是宮內還出了更了不得的事情?!

李淳一掙開那衛兵鉗制:「本王自己走!」

她大步走到了最前面,身邊是呼呼的風。李乘風的反應超出了她的預料,李乘風必定要追究她違制入宮一事,會對她大發雷霆、甚至囚禁她。

宗亭遠在關外,賀蘭欽即將去往山東,朝臣缺乏站出來替她說話的力量,她只好寄希望於宗如萊手中那枚魚符與字條,但願他能在賀蘭欽離開前,將消息傳到。

宗如萊奔跑在御道上,出了承天門,又出了安上門,外面便是長安城密布的里坊。他懷揣著李淳一所有的希望趕到賀蘭欽的居所時,開坊的鼓聲都已經敲響。

筋疲力盡的孩子站在門口,抬手敲響了門。裡面卻只走出來一個女冠子,告訴他賀蘭欽已經走了。

宗如萊聞言近乎崩潰,但仍梗著一口氣問清楚離開時間及方向,扭頭就又是奔跑。

然而年輕的身體已無法負荷這長時間的奔跑,就在他重回朱雀大道時,整個人不受控地跌了下去。

耳邊是長長久久的轟鳴聲和雜沓腳步聲,忽響起一聲高亢又熟悉的馬鳴,繼而馬蹄在面前停下,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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