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陳年怨

  賀蘭欽忽然起身點亮了案上的燈。

火舌在黑暗中猛躥起來,瞬將李淳一的臉照亮。她下意識地閉了下眼,因覺刺目甚至偏頭迴避了一下。

賀蘭欽捕捉到了她神情里的微妙厭棄感。

在此事上她與女皇簡直出奇的一致——害怕犯錯,會將無意「過失」悉數歸攬到自己身上,甚至由此認為自己不堪。

她聽到父親「真實身份」這裡,心中驚懼升到了極點,頓時連身體里流淌的血液都似乎變冷。還未待賀蘭欽繼續往下說,她也沒去求證,厭惡感就不可控地翻湧了上來——

對自己是「亂|倫怪胎」的厭惡。

難怪她出生後就被扔進掖庭,難怪女皇從不願踏足她的住所,因為她生來就污穢罪孽。她後來沒有長成怪物就應當覺得慶幸,又如何能夠再能奢求其他呢?

她眼中的精氣神一點點黯淡下去,賀蘭欽卻將案頭燈芯挑得更亮。

他不徐不疾開口,打算接著將故事講完:「我還未說完,你就迫不及待給自己審判,竟然對我的說法一點懷疑也沒有嗎?」

李淳一緩緩抬眸。

「皇夫的調查與說辭是那樣偏頗,為何你與陛下都會篤信呢?因為都弄錯了要點,事情的重點難道不是求證嗎?」賀蘭欽平靜望著她,「然而在陛下眼中,林希道有沒有罪不重要,他的死不是因為什麼罪過,他是為了平息陛下心中的自我懷疑與厭惡而死的。」

他續道:「這是皇夫的聰明之處。他太了解陛下,知道只給林希道找差錯沒有用,遂直接將髒水潑給了陛下,讓她無處可遁,利用她的多疑、利用她內心敏感的倫理準則來影響走向,加上挑准了好時機,便順利敲定了全局。」

短暫的嘆息過後,他又道:「人死不能復生。別的事上或許還有後悔餘地,但死,就一點都沒有了。事成定局,陛下的懷疑與求證也就只能小心翼翼,時間過去越久,越不敢去翻案,生怕自己錯了。所以她將你獨自丟去掖庭,包括後來讓你去封地,其實都是一個道理,她怕見了你就想起自己『糊塗不堪回首』的那一段罪孽過往。」

燭芯塌了下去,火光倏黯,賀蘭欽拿起剪子挑了挑:「強大如女皇,卻一生不敢面對此事,你想像得到嗎?」

李淳一抿緊唇不出聲。

「只有皇夫能想像,只有皇夫——清楚她的軟肋。」賀蘭欽唇邊竟然有詭異笑容,「他們真是糾纏一生的孽緣,牽扯著如何也剪不斷。」他這麼說著,手中的剪刀口忽然張開,又收閉,燒枯的一段燈芯便被利落剪了下來。

李淳一這時終於開口,她略抬眸看他問道:「那麼……我父親原本姓什麼?」

「隨母姓楊。」賀蘭欽直言不諱:「他的確是前朝六公主的小兒子,但他生父倒絕對不是女皇的父親,生辰都對不上,更勿說胎記。甲歷上的記錄是偽造的,女皇當時產後體虛甚至下不了榻,不能更不敢親自去查證屍身上的胎記,只遣了身邊內侍去看,然內侍卻與她說了謊。」

李淳一輕擱在案沿的手瞬間滑落下來。

「你阿爺是冤死的。他不是女皇親弟弟,你也不是亂|倫產下的怪胎,其實誰也沒有錯,但湊在一起,就全錯了。」

屋外夏蟲毫不體諒熟睡的人間,鳴叫聲愈發囂張歡愉,勢頭簡直要將天幕都掀開。

李淳一雙手都垂下,忽然站起來,轉過身,想要做點什麼,或者只是走兩步,抑或再次坐下,但一時間什麼都辦不到。軀體彷彿失去了控制,只剩下不知所措。她曾為父親的死設想過數種理由,但惟獨沒有料到這其中竟然是如此情委,是這樣說不出的冤枉。

而女皇一直以來的厭棄與排斥,正映照其內心的懊惱與恐懼,不只是針對李淳一及林希道,更是她自己。

賀蘭欽這時候起了身,看向李淳一無措的側影道:「你現在立刻回宮請罪,將途中元信遇劫之事如實稟告,不要給太女留欺君把柄。」

李淳一有些遲鈍地轉過身,腦海中卻飛速轉換了話題,聲音裡帶了些努力平抑崩潰情緒的顫音:「我已被禁足,又以什麼理由去?」

「皇夫熬不過今晚,他一定會死。」賀蘭欽語氣篤定到彷彿操控了這一切的發生,「人之將死,總有幾句話要說,若不出意外,現在該說的也已經說完了。女皇可能正遭遇最脆弱的時刻,她需要你,而你也需要這樣一個機會。」

他兀自走向那暗道所在,背對著她道:「我能做的也只到此了,這機會中的風險與變化,要你自己去承擔,你得有這個勇氣與膽魄。」

他說完要走,李淳一這時卻轉過身,恢複了一向的冷靜直指要害問道:「老師與我阿爺之間又是什麼淵源?這些事又是出自何人之口?老師在宮中是否也有眼線,是陛下壽辰之夜遞給我『忍』字的那位內侍嗎?老師之所以一直幫我,為的又是什麼?」

一連串被拋出的問題,皆在她心中揣測過多次,也都是必解題。

賀蘭欽背對她站在黯光中,往前繼續行就是通往外邊的暗道。

他眯眼面對即將到來的黑暗,卻若無其事說:「你阿爺是我親舅舅,宮中有的是前朝舊人,眼線又何止一個?我不是幫你,是為了圓你祖母的夢,她不太樂意看著李家獨吞這河山,你不過是恰好有幸帶了我家血脈罷了。」

他輕鬆平和說完,最後甚至不忘用「有幸」二字提醒她——她是半個楊家人,流著前朝皇族的血。

賀蘭欽即將去往山東,而李淳一也要往宮裡去。

此時立政殿昏黃的燭光還在紗幔外輕搖,殿內釅釅藥味浮動,榻上兩人仍死死僵持。這近乎偏執的親密關係令人窒息,緊握的雙手之間藏著難掩的巨大隔閡與怨恨,女皇蒼老的面容中表露出歇斯底里的絕望與厭惡,甚至到了猙獰的地步。

這僵持久了,人心也倦。女皇面上漸現出一片死灰般的寂靜,手也漸漸鬆了,然皇夫卻加大了力氣,手甚至移到她脖頸妄圖要掐死她。

「天藻,與我一道死吧,如此黃泉路上走著也不會孤單。」他使出畢生最後的力氣與她說話、扼她咽喉,而她卻沒有任何反抗,好像當真就願意這麼死了。

這時紀御醫忽斗膽闖入內,高呼「陛下」,竟是上前幫著掰開了皇夫雙手,隨後轉向衣袍有些垮皺的女皇:「陛下可有哪裡不適?」

女皇因缺氧眼暈耳鳴,但她只晃了一晃卻沒有癱倒。她緩緩睜開眼,看向榻上皇夫,只見皇夫一雙枯槁雙手垂落下去,兩眼固執地瞪著,口鼻間似乎還有不服輸的一股熱氣,但已是強弩之末,無有建樹了。

她就這麼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目睹他垂死前最後的不甘與痛苦。

帶著這些死去的人,或許都會變成面目可憎的厲鬼。她不懼厲鬼,她更怕心甘情願去死的那雙清澈眼睛的主人。

忽然,皇夫不動了,但眼睛還瞪著。紀御醫上前一探,又搭了脈搏,轉過頭對女皇稟道:「陛下,主父歸天了。」

女皇聽了,卻什麼反應也沒有,像個只會呼吸的活死人一般緩慢轉過身往外走。此時殿內殿外悉數跪成一片,哭聲與「皇夫歸天」的傳報聲也逐次傳出來,只有女皇冷漠出了殿,拖著病體走在早夏的夜色中。

她沒有走向自己的寢宮,而是往立政殿東的一座小殿行去,那是當年為林希道築建的寢殿,自他出事後便被封了多年,她也沒有再踏足一步。

按說內里早已髒亂不堪,但內侍打開沉重殿門,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灰塵氣湧來,彷彿這裡從未被封禁,仍日日有人打掃、有人起居、有人坐在案後讀書譯字、有人焚香撥琵琶、有人為即將出生的孩子苦思名字,有人聽到傳報聲、即刻放下手中工作起身走到門口來……對她道:「大周典籍浩瀚精妙,倘譯作他國文字,便能傳得更廣。有些地方哪怕武力不能至,但文道卻可以,陛下以為如何?」

女皇手裡舉著燭台,幻象紛至沓來,都活在那一星燭火里。

燭火滅了,殿內便只剩下黑黢黢的風,沒有聲,也沒有了溫度。

隨行內侍趕緊進殿點好了裡邊的燭台,將窗戶都打開。陳舊紗幔被風搖動,昏光中如攏月紗,朦朧靜美。女皇步履沉重地走進去,滿目皆物是人非。長案仍在,厚厚書卷摞成小山,未完成的譯字稿紙已隨歲月卷皺,手指撥過琵琶弦,還有聲響,卻唯獨沒有了人。

女皇在案前枯坐了下來,她沒有精力去追究到底是誰一直悄悄維持這裡的整潔,只有滿心的難過,沉重得幾乎將她壓塌了。

逃避了幾十年,真正坐下來去面對之際,卻發現自己從頭到腳都是懦夫。

她坐了很久,久到內侍都不知所措。沒有人敢上前提醒她回寢宮,直到李淳一現身。

李淳一違制深夜入宮,卻聞得女皇不在寢殿,而是來了立政殿東邊被封禁多年的這座小殿,她便猜到皇夫是將該說的都與女皇說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看到黯光中女皇獨坐案後的身影,心頭卻又湧起一陣尖銳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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