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斷連理

  李淳一最初認識賀蘭欽時,勢單力薄,無依無靠。而他彷彿無所不知,於是成了她的羽翼。這事莫名其妙到突然、又似乎理所應當。從一開始,李淳一就隱約覺得他們之間存有淵源,但賀蘭欽從未與她透露過半個字。

他總說將來你會知道的。

如此承諾給了人期待,那麼今日是要將這謎題揭開?又為何會選在這樣的一天呢?風平浪靜的長安城夜晚,百姓都將安眠,夏蟲不知倦地熱烈吟喚,月光鋪張地從窗子照進來——良辰美夜,並不是提沉重往事的好時機。

「你坐下。」賀蘭欽一貫平和地對李淳一說完,伸手示意她在軟墊上坐了。他剛要點燈,李淳一卻下意識地伸了手阻止。

賀蘭欽於是遂了她的願,收回手在對面坐了。

此時屋內只有黯淡月光,彼此並無法將對方的臉看個清楚。李淳一輕緩地吐納一口氣:「請老師說吧。」

賀蘭欽卻反問:「知道你阿爺是誰嗎?」

李淳一略低著頭,回了一個平日里誰也不會輕易提的名字:「林希道。」

「恩。」賀蘭欽輕應一聲,卻說:「其實不是,你阿爺起初並非這個名字。」

李淳一驚訝抬眸,賀蘭欽卻不著急解答:「他也是關隴出身,但長在江南,幼年時家裡出了些事,所以改名換姓。他升任四方館通事舍人之際,四方館恰移至中書省轄下,需夜直內宮。

「女皇當政,因此中書省常有女官出入,並不為奇。但他那時不清楚女皇偶爾會微服暗訪中書省,於是將女皇認作了女官,甚至因一件瑣務較真起來。」賀蘭欽頓了頓,沒有太著眼細節,只道:「男女之間相識相知,水到渠成,靠的是奇妙緣分,這些你也明白……」

他一點一點地說下去,語氣不急不緩,李淳一好像落到了那年的長安城中,站在中書省外,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因宮內的人忌諱談論此事,李淳一對父親一貫只有模糊認知。她只知女皇比他要年長一些,知道他其實是個格外有趣的人,年紀輕輕便通曉多國風土語言,學問上鑽研得極深,在政事上的見解似乎也十分獨到。

倘若不是稀里糊塗結識了女皇,他或許將來還會成為館閣股肱。然而凡事無假設,他在中書省結識了這個英氣十足、頗有氣度的「女官」,竟然一往情深,等陷入其中才獲知真正情委。

他本是要悄然離開的。

因皇夫與女皇之間,是多年的結髮|情誼。哪怕最初只是為了單純的聯盟,那麼隨著長子長女的出生,這樣的關係已牢固得盤根錯節,根本無法撼動。

何況那時朝局初穩,所有人都不希望後宮再生波折,尤其是女帝的後宮。既已經有長子長女,皇嗣似也不成問題,何況皇夫還年輕體健,女皇又豈可另造殿廡?

朝臣對女皇內宮的干涉到了蹬鼻子上臉的地步,聞得一點風吹草動便紛紛上諫。這不可、那不可,說到底不過是反對女皇再謀新歡,最後連女皇平日里一貫的自律也被當成槍使,說些什麼「陛下勿為一時貪歡而毀了以往的清名」云云,滿滿的皆是高高在上的指責與要求。

女皇最痛恨不過於此。因生來是女人,不論做了什麼,最終坐到了哪個位置,他們仍用那一套慣用伎倆來衡量她。而她渴望拋開性別,只以一個帝王的身份來決定自己要什麼,於是她罔顧朝臣的費力干涉,執拗地在立政殿東建造了一座新的宮殿,並強勢地宣布自己有孕在身,哪怕為天家血脈考慮,也必須再行冊立。

林希道是這時才被真正捲入其中的。

外朝的詭譎與爭鬥他其實都明白。女皇與朝臣之間的博弈,女皇與皇夫代表的山東勢力之間一觸即發的戰爭……這些都是改變他命途的導.火.索。

女皇需要他,需要此事來表達她強勢又堅決的對抗。除此之外,還有未出生的那個可愛孩子,也同樣需要他。

拋開這些,還有兩人之間難言的情愫。儘管女皇不擅表達,心中喜惡悲歡也習慣深藏,但那段時日,她無疑是難得真正開心過的。

林希道沒有將她看作帝國的一個符號,而是給了她理解與尊重,將她看成了一個完整的個體。對女皇而言,那是人生中再不會有的「身為人而活著」的日子。

而諸事越美妙,往往越接近虛無縹緲,最終便不可逆地走向了悲劇。

腹中的孩子即將臨盆,這樣營營得來的短暫美好,似乎也要隨羊水一道破裂,之後便是撕心陣痛。

就在這個孩子出生前不久,皇夫從山東回了京,遞了一沓鐵證到了女皇面前。

天氣變差了,局面也在一瞬間變得污穢不堪。女皇甚至都沒有能夠看完,撐著足月的孕體站都無法站起來,忽然就偏過頭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那噁心發自肺腑,逼亂理智,讓她無處可遁——

皇夫異常冷靜又溫柔地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頭,耐心撫摸她滿是狼狽與驚惶的臉。

「陛下是在亂|倫。」

他目光直接要望進她的眼睛裡,語氣是可怕的平和與篤定:「家醜就直接掩了吧,不用怕。」他目光下移,移向她的腹部:「這個孩子是怪胎,自然也不能要了。」

「不是這樣。」腹下暖流陣陣,羊水已經破了,女皇強撐著咬牙切齒地否認。

外邊雨聲鋪天蓋地落下來,皇夫握著她的手腕,卻罔顧她眼眸中的痛苦與掙扎:「林希道是你弟弟,不僅如此,他還是前朝餘孽!先帝與陛下交代過罷,前朝那位六公主給他生了個小兒子,那小兒子後來是失散了還是死了都不得而知,只知他足上有印,而選官甲歷上記錄了林希道有一樣的印。」

他英眸微微斂起,竟是帶了一些嘲諷:「哪怕陛下不看吏部甲歷,與親弟弟歡愛時,竟連此都沒有注意到?還是因為歡愉過了頭,不記得這些細節了呢?何況陛下竟沒有意識到你們長得是一樣的漂亮嗎?」

「他是如何在混戰中活下來,如何去的江南,又是如何改名換姓變成今日這身份,該有的證據,都在這裡了。」皇夫將那一沓紙從案上取下,按在了她劇烈疼痛的腹部:「哪怕陛下無所謂亂|倫,他也一定要死。陛下能登上這個位置,是因為當時先帝除你之外再無他選,倘若此時留著這個親弟弟,前朝舊臣會怎麼做?不甘心在女帝之下的朝臣會怎麼做?每一樁,都是對陛下皇位的滿滿威脅。」

他理直氣壯說完,隨後鬆開手直起身:「臣會替陛下解決掉這一切,陛下只需睡上一覺,待明早雨過天晴,一切便會好起來。」這時風雨入殿,他走出門去替她了斷林希道,一內侍顫顫巍巍送了葯進來,要除掉她腹中這個亂|倫的怪胎。

但孩子即將降生,女皇的自我厭惡感也到了巔峰。

伴隨著這強烈的自我厭棄與一灘污穢,李淳一來到了這個世上,同時也送走了她風華正茂的父親。他被蒙在鼓裡、甚至不知自己為何就招來了禍端,連一句辯駁也無法言說,就真的為她去死了。

李淳一聽賀蘭欽講明當年父母「一夜反目」傳聞背後的情委,整個人都怔住了。

她乾澀的喉嚨無法出聲,自我厭惡感竟然也慢慢騰上來,脖頸間彷彿有一雙手將她掐死了,一時間居然氣也難喘。

這時的女皇沉默走到皇夫病榻前,像報復當年她臨產前被冷漠對待一樣,不惜弄疼他般用力握住他的手腕,面目里更無半點善意,甚至摻了厭惡與狠毒:「你閉上眼就可以走了,有什麼話留到陰曹地府與閻王說,朕壓根不想知道。」

皇夫的呼吸十分沉重,但他仍努力彎起唇,低啞開口:「別的不說了,就講一件——林希道。」

聲音非常低,卻將女皇的心狠狠挑了一下。此事帶來的強烈自厭像心魔一樣牢牢控制她多年,無一日能夠擺脫。她當年也努力去求證過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甚至害怕李淳一會長成怪胎……然越恐懼,這些事便越像事實本身,噩夢也越發強烈清晰。

「陛下能靠近臣一點嗎?」低啞聲音再次響起,甚至有了迴光返照的力氣,竟然反握住了女皇的手,將同樣虛弱的她拉近,貼著她用近乎嘆息的聲音道:「陛下是有多害怕自己犯錯呢,竟然就那樣信了我,那是謊話啊。」

女皇衰老的眸中驚駭一閃即逝,而這分明是她最不想面對的。

因這意味著,她全錯了。

林希道的死是錯,把李淳一當怪物也是錯,對自己這麼多年的懲罰也是錯……她頓覺天地暈旋,額顳血管猛跳,連呼吸也在瞬間變得局促。但皇夫卻死死攥著她,咬牙切齒中竟有一絲勝利的歡愉:「他是死得無辜,也死得可憐,你現在一定恨極了我。可是天藻啊,到頭來你還是要與我同穴埋,只有我們才能長長久久地相守著。」

女皇想要掙開,但心中的力氣卻悉數被抽離,而他一個將死之人,卻固執地死死拖住她,像怨恨叢生互相糾纏不放的根須,你爭我奪,到死也不肯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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