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釜底薪

  西北夜晚隨日墜而涼,沙在風中浮沉,馬蹄聲愈發急促。

低沉的「呱——」聲響在夜色里,烏鴉漆黑羽翼與天幕融為一色,擺脫了往日的委屈陰鬱,竟是顯出矯健颯爽的姿態來,於風中馳翔時,與主人戴著的金箔面具一樣引人注目。

宗亭騎得飛快,武園在後邊死命追,卻始終無法真正追上。

魁梧少年內心也是粗糙的,一時間並不能想明白宗亭為何要裝殘廢。但不論如何,他心中到底高興,畢竟他從小仰慕姨表兄,聽說表兄殘廢,他甚至一度要死要活,這下見表兄又恢複了往日風采,自己也不由振奮了起來。

肅州在望,然城門卻緊閉,可見城內局勢之緊張。

宗武二人在城外某邸店停下,一隻白鴿逆著昏昧晨光飛進邸店,落在窗口咕咕低喚。武園從榻上跳起來,抓了那鴿子解下信簽就繞去屏風後找宗亭,只見宗亭已是換了一身道袍,儼然一副出塵模樣。

武園愣了愣,將信簽遞過去,咕噥道:「莫非要裝成道士入城去?我才不要!」話才剛說完,宗亭就頭也不抬回道:「你換了也不像,老實待在這。」

宗亭說話間讀完了信簽上的內容,武園忙問:「是不是有了舅舅的下落?」

桓濤父子在肅州被反軍挾持,被逼無奈交出兵權後,至今生死未卜。而這封信簽卻是從肅州城中遞出來,只粗略講目前城內局勢,但對於恆濤父子的安危,隻字未提。

關隴軍屯駐西北,常年對抗野心勃勃的吐蕃人與突厥人。此次是關隴內部先出了爭鬥,隨後吐蕃犯境,由南向北攻擊沙、瓜二州。玉門關告急,桓濤不得不遣兵支援,就在肅州陷入守外虛內境地之際,反軍頭目於恪設計擒獲桓濤,並以其年幼小兒相威脅,逼著桓濤交出了軍政大權。

而於恪等人似乎與吐蕃達成了某種默契。他控制肅州後,吐蕃的攻勢頓時減弱,且兵力西移。然而吐蕃雖退出了玉門關,卻仍然盤踞在沙州。而於恪為維持局勢穩定,並沒有追擊吐蕃將其徹底趕出沙州,反是將支援兵力調了回來。

如今肅州及整個關隴軍都在於恪的統領之下,全城戒嚴進行內部整肅,而對桓濤父子的情況則做到了最為嚴格的保密,甚至連遞出這封信的人也不清楚他二人現狀。

武園見宗亭不答,頓時著急得要命:「於恪那老不死的,真想現在衝進城裡宰了他!」他忿忿說完又轉向宗亭追問道:「這信是誰遞來的?咱們的內應是誰?有沒有辦法弄死那個姓於的?」

他一貫的沉不住氣,甚至有些天真——憑他二人單槍匹馬,哪怕城中有內應,也並不能扭轉這局面。

宗亭道:「於恪在我出現之前,不會殺舅舅與阿璃。」他似乎深諳於恪為人,十分篤定地補充道:「單單讓舅舅束手就擒,他的目的還未達到。只有弄死我,他這位置才坐得踏實。舅舅與阿璃都是極好的人質,他怎麼捨得輕易殺了呢?」

武園抓抓頭髮,似乎覺得有些道理,卻皺眉道:「就算你講得對,那現在要怎麼辦?」他說著又拍拍胸脯:「我殺人反正是很在行的。」

「莽夫之勇。」宗亭道,「你就在這待著收信,盯著城內的風吹草動。若於恪突然變卦,你到時候再衝進去和他魚死網破,好歹掙一口氣。」

他分明是將武園晾下了,自己收拾了包袱帶上帷帽即要出門。

武園手握劍鞘一橫,擋了宗亭問:「哥哥,你是要拋下我嗎?你要到哪裡去?」

這傢伙實在太煩,宗亭忍下打他的衝動,簡促回之:「玉門關。」

「那地方正與吐蕃打仗亂得要命,你去那做什麼?!」

「白痴!」宗亭忍無可忍巧妙將他撂倒,只留了一句「好好待著」便揚長而去。

升起的太陽照拂著沉睡了一夜的肅州城,晨風裡的料峭寒意漸漸弱了,肅州城門也已經打開。

門禁森嚴,來往旅客皆要接受盤查,裝成道士的宗亭也不例外。

士兵問了他的去向,他講往西求仙;又叫他打開包袱翻查一番,除了些衣袍經書外並無其他可疑物品,加上後面有人催促,士兵便放他前行。

肅州往西是瓜州,瓜州晉昌縣北便是玉門關,出了玉門關即是盤踞著吐蕃兵的沙州。再往西,是安西都護府。

就在宗亭往瓜州去的路上,安西都護府大都護喬雍也收到了早前宗亭發來的急信。那封信發於途中,請喬雍出兵以驅吐蕃鐵蹄,十分有先見之明。

隴西出事,喬雍隔岸觀火到現在,一直拿不定主意。這是關隴內部的權力更迭,他橫插一腳,若處理不當,到頭來可能落得里外不是人;然而現在宗亭是請他驅逐外族,這便不能算是他插手關隴內部爭鬥,反而是為國土周全,乃大義之舉。

何況他幾年前欠過宗亭人情,此次恰好能夠還清。

喬雍從西州調兵,一邊往東圍攻沙州,另一邊則往南敲打吐蕃邊境,迫使盤踞在沙州的吐蕃兵分心。

這時宗亭也終於抵達玉門關。

瓜州駐守舊部的將領還在昏沉睡夢中,宗亭就已經坐到了他榻前。那小將甫一睜眼,卻驚覺手腳無法動彈,只見黯光中坐了個人,正面無表情看著自己。

他猛地又是一驚,依稀辨出宗亭的臉來。他是剛升任的將領,從前級別不夠,只寥寥見過宗亭一二次,甚至還未講過話。這時他彷彿像見了鬼似的結結巴巴開口:「你、宗相公為何、為何在這?」

宗亭眸中無波無浪,冷淡聲音里卻透著巨大的壓迫感:「我為什麼會在這?我若再不來,是不是連瓜州也要拱手讓給吐蕃?」

「不不不!」那小將費力坐起來。

大概是中了迷|葯的緣故,他腦子還不夠清爽,遂語無倫次回道:「屬下也想好好守住,但這都是被逼的啊!姓於的一心想要這邊亂起來,跟吐蕃那小王恐怕早有串謀。他彷彿是鐵了心地要將沙州讓出去,甚至連打吐蕃的援軍也撤走了,弄得我們這裡勢單力薄,想將沙州奪回來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所以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實在不是屬下的過錯啊,還請相公明察啊。」

他對於恪勾結吐蕃人的內.幕十分清楚,慌亂之中卻處處不忘為自己開脫,甚至急忙撇清與於恪的關係,實乃軍中敗類。

宗亭全然罔顧他這辯解,冷眸一瞥:「瓜州現在有多少兵?」

那小將被他這眸光嚇了一跳,只好實話實說:「八千。」

宗亭沉默不言,似在琢磨要事。那小將一口氣正要松下去,宗亭卻霍地起身,忽然拽過他,那小將高亢地驚叫一聲,大喊饒命之際外面卻衝進來兩個兵,其中一個兵拿了案上抹布就往他嘴裡用力塞,另一個校尉模樣的兵則對宗亭一躬身道:「相公還有何吩咐?」

那校尉與宗亭似乎之前就熟悉了,明顯是宗亭從前安排的耳目,且對宗亭十分忠心,只等著他發號施令。

宗亭面上卻無悲無喜,兀自下了那小將的符,緊接著大力一拽,將他拖下了床榻。

他同時對那校尉冷冷吩咐道:「令所有人集合。」

那兩個兵領命一躬身,趕緊退了出去。

西北的天亮得比關中總要晚一些,此時雖然已不早,但天色仍是黑的。風冷沙大,數千名瓜州兵披著夜色至城樓前集合,黑壓壓一大片,有人甚至還打著哈欠。

因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諸人內心多有忐忑,等了好久,只見有個人緩慢登上了城樓,一身玄色道袍迎風而立,面上戴著的一隻金箔面具,在火光映照下閃動。

眾人都屏息不言,幾個副尉、校尉似乎都已經猜到了來者是誰,便更是不敢妄動。

就在這時,兩個兵挾著那將領上了城樓。那將領睜開眼,見到底下的無數火光與士兵,頓時氣也不敢出,因不知宗亭會如何處理他,心中驚駭到了極點。

底下人心所向混亂,各懷鬼胎,儘管站得齊整,卻是一盤散沙,毫無章法。

這幾年關隴軍欠整治,由此可見一斑。

軍中甚至出了於恪等敗類,竟是為了一己私慾罔顧國土與百姓安危,挑事之餘,竟甘願將國土拱手送出,愚蠢可惡至極!

天邊即將亮起來,底下人陸續認出那被押解至城樓的將領,更是駭然一片。

就在這時,城樓上開始動作起來。一個兵抱了一捆繩子走到城樓上,將那粗糲結實的繩子牢牢往城樓上一系,另一頭則打了個扣,剛好留了個頭的大小。

被捆小將嚇得眼瞪得極大,偏頭看向宗亭求饒,然他看到的卻只有那冷冰冰的金箔面具。

面具後的眸光冷冽,唇邊更無一點人情味。

宗亭只做了個手勢,一個兵按下那小將的頭,另一個兵將繩扣往小將腦袋上一套,扣住脖子隨後將其推下了城樓。

底下人群中驟然響起抽氣聲。

沒容得那小將掙扎幾下,愈發稀薄的空氣就要了他的命。那屍體在風中晃蕩,宗亭握著那符擲地有聲地從容開口:「裂我大周國土者,罪無可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