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邀同行

  謝翛將信遞過去便一直留意李淳一的臉。

她面色倏忽一沉,彷彿迎頭被澆了一盆冷水。腳下寒意也是陣陣上竄,水渾濁不堪,剛剛結束冬眠的水蛇游竄其中,李淳一霍地皺眉,反應極迅敏地俯身將手探入水裡,死死掐住了那條咬她的水蛇。

血混進濁水中看不出來。她將那條蛇拎出水面,遞給謝翛,只說「熬鍋蛇湯分了」便轉身繼續往前走。濕嗒嗒的信揣進袖裡,天地之間的潮朦意愈發沉重,行走其中,身邊毫無信心的唉聲嘆氣像潮水般地涌過來。

灰迷的絕望籠罩了整個齊州府,早春驚雷陣陣,冰雹攜雨而至,剛剛清理好的地板,重歸濕濘狼藉。李淳一回都督府時,庶仆們正對著一塌糊塗的地板愁眉苦臉,因擔心被執事責罵又紛紛拎了水洗地。

廡廊下再次忙碌起來,一庶仆正要將抹布放進桶里,那桶乾淨的水卻霍地被人拎起。他一抬頭,只見李淳一俯身捲起褲腿,提了那木桶就澆下去。腳上污泥沖了個乾淨,水從廡廊地板上暢快地淌下去,一叢酢漿草快被雨水泡爛了。

她光腳進了屋,換上乾淨袍子一聲不吭坐著。侍女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執事在外道:「都督請吳王過去一趟。」

李淳一這時並沒有見元信的打算,遂抬頭對那侍女道:「去回絕他。」

那侍女也算聰明,走出門與執事道:「殿下在田間傷了腿,這會兒剛回來,恐怕不方便。」天家玉|體金貴,執事得了這個理由便不好再催促強求,回道:「知道了,請吳王好好歇著。」

李淳一眸光寡冷,從匣子里取出藥盒,低頭捲起褲腿,用銀刀摳去腐肉與沙泥,又將藥膏抹上,末了一裹紗布,再利索繫緊,抬頭時侍女剛折回屋內。

侍女甚至不敢抬頭看她,待謝翛到了,這才驟鬆一口氣。謝翛端了碗蛇湯進來,先試過後,這才遞到李淳一條案上。

條陳下壓著的是各番新舊賬與證據,旁邊則是尚未寫完的奏抄。

以特使身份上奏,將山東的種種遮覆撕去,剮去這塊爛瘡,讓血肉重新流淌生長,這是她到山東來的目的之一。然而如今卻連賀蘭欽都叫她不要輕舉妄動,讓她咽下這口氣。

她雖還沒接到有關線報,但朝廷內及關隴的局勢一定發生了變化,這才令人畏首畏尾。關隴難道又亂了嗎?宗亭不給她回信,莫非是去了關隴?

在這些都明朗之前,妄動山東確實危險。然而,卻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接近山東核心,倘若就此略過,將來不知又要等到何時。

李淳一閉上眼,腦海里儘是齊州疫災及遍地水患。鄉民們絕望的嘆息聲,孩童眼裡不知所措的茫然,沉甸甸的雨雲……鋪天蓋地地襲來。

空氣里翻浮著蛇湯的味道,李淳一睜開眼,低頭將蛇肉一塊塊夾出來,吃得只剩骨頭,最後端起碗,將雪白湯汁全部飲盡。她的吃法野蠻而果斷,甚至透著惡狠狠的意味。她將空碗放在案上,抬頭同謝翛道:「去將顏伯辛喊來,讓他去見元都督。」

說罷,她霍地起身,竟是一副恢複了元氣的模樣。

謝翛略驚,但還是低頭應聲,趕忙去外面找顏伯辛。

李淳一先行到了,元信剛得了她不肯來的回覆,沒想這才過兩盞茶的工夫,她倒主動上了門。

她進得公房,元信抬眸看她道:「聽說你在田間傷了腿?」

「被水蛇咬了一口,確實嚇了一嚇。」她道,「不過已處理妥當,應是沒事了。」

「這種天外面處處是危險,少出去的好。」元信說著合上面前條陳,「可有收穫嗎?」

李淳一輕蹙了蹙眉,這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隨即傳來庶仆的通報聲:「都督,顏刺史到了。」

元信一挑眉,李淳一道:「是我讓他來的。」待顏伯辛進來站定後,她又接著道:「眼下要解決的重頭一是水患,二是疫情。疏渠通水一事上我倒是有些經驗,但糧葯缺乏始終是問題。百姓的困難應在首位,由我出面去問兗(yǎn)州府借糧葯,報災抄也會趕緊遞上去。」

她竟是鬆口了?

元信倏地坐正,眸光里閃過別有用心的打量。她出去見識了一番水患之嚴重,回來竟如此主動地要出面借糧、甚至要將壓了這麼久的奏抄遞上去?

這不同尋常里似乎藏了一縷陰謀的味道。然而元信自始至終,卻只從她那陰沉面色中捕捉到對災情的真切擔憂,再沒有其他雜念與小動作。

一旁的顏伯辛聽著,初時略疑,此時卻恍然,李淳一這是以退為進!他忙道:「吳王能這樣想是好事,召臣過來是有什麼吩咐嗎?」

「你隨我一道去借糧。」李淳一開門見山。

眾所周知,兗州都督是顏伯辛的親舅舅,有了這一層裙帶關係,借糧似乎會容易些。李淳一帶顏伯辛一道去,於情於理皆沒什麼說不通的。

然而顏伯辛不答,面上微微露出難色。李淳一問他道:「請問顏刺史是不情願嗎?」顏伯辛仍不說話。

「他是怕欠他舅舅人情。」元信瞥向他:「有什麼好怕的,又不是不還了,之前為了百姓安危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此時因為怕擔人情倒是不想去了?」

顏伯辛遲疑一會兒道:「兗州府亦受波及,此時也為水災備糧,恐怕不好借。」他眉頭越皺越深,但又倏忽鬆開:「但為齊州府百姓,下官只能一試。」

「就這樣定了,事不宜遲,連夜走。」李淳一乾脆利落敲定此事,也不再多言語就出了門。

外面驟雨初歇,白光一閃而逝,但很快又入暮。備好草料乾糧,衛隊整裝待發,火把在都督府外亮起,給黢黑夜晚添了團團亮光。李淳一翻身上馬,並行的則是顏伯辛,謝翛留在齊州,並沒有同他們一起走。

馬隊冒夜色踏積水而行,一路往西行。

兗州都督府治所兗州,在齊州府西面,平日里只需一個晝夜便能到,而今途中泥濘多有耽誤,便不得不慢下來。

兗州府下轄七州,都督是顏伯辛的舅舅崔明藹。

崔明藹同時還任著治所兗州的刺史,但都督府與州廨卻分署辦公,兩邊僚佐及官員也互不統屬,因此平日里,崔明藹需兩邊奔走照顧,並不常住某個衙署。

這日傍晚時分,李淳一一行人抵達兗州,天還下著迷濛細雨。都督府大旗樹在門前獵獵作響,顏伯辛翻身下馬,便有人上前接過他蓑衣,似乎熟稔得很。他與那人簡短交談了幾句,那人便轉身先往裡去。

這時顏伯辛才轉頭看向馬背上的李淳一:「吳王請。」

李淳一下馬走來,摘下斗笠露出清瘦白凈的面容。那眸光里藏著堅定,卻分明又並不能看透。

廊下算不上乾燥,也擋不了風雨,庶仆將頂頭燈點起來,潮濕門檻上便多了一團暈黃。

「舅舅近來身體抱恙,因此都歇在都督府,清凈些。」顏伯辛接過庶仆遞來的一把大傘,撐起來舉過頭頂,另一隻手示意李淳一往裡走。

他主動替李淳一撐了傘,便是向都督府的人表明了立場。顏家、崔家身為清貴門閥,對關隴出身的天家人好感都吝嗇得可憐,對李淳一這樣庶出之輩更是看不上眼,然而顏伯辛表達了敬重,底下人便不敢造次,崔明藹也會對李淳一另眼相看。

跨過層層門檻,穿過細雨如霧的庭院,周身粘膩膩,心裡始終無法暢快。顏伯辛在亮著燈的屋舍前停下步子,收起傘,抬手敲了敲門。

門緩緩從里打開,他給了李淳一短促眼色,示意她別急著進。

他朗聲道:「舅舅,是我。」

「重光(顏伯辛小字)哪?」崔明藹聞得聲音睜開眼,卻仍卧在軟榻上:「有什麼事嗎?」

「有要客到了。」顏伯辛如是介紹,並道:「舅舅不出來迎嗎?」

崔明藹不知這小子在與他玩什麼把戲,但方才執事也與他說了,來者是個氣場不凡的年輕女人,稍稍一想也知道所謂要客就是到山東來巡撫賑災的李淳一。

崔明藹上回見李淳一還是很多年前,那時她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沒想這麼快就長大成人,且能得到顏家這小子如此的鄭重對待,也是令人好奇。崔明藹側卧在榻上撥動手裡的檀木串珠,在和緩沉穩的熏香氣味中思索片刻,最終起了身。

他是個不太高的小老頭,儘管在病中,卻仍看著精明。他走到門口,站在他二人面前,手裡握著那穿串珠,悄無聲息地撥動,眸光迅疾地打量一番,心裡早有了揣測。

「老臣病體未愈,有失遠迎。」他如此對李淳一打了招呼,隨後目光移向顏伯辛:「還未吃飯吧,帶吳王去東邊吃飯。不論有多要緊的事,飯總還是要吃的。」

話音剛落,一執事就很默契地從邊上走出來,到李淳一身邊道:「吳王請。」

李淳一十分識趣,她明白崔明藹是想支開她同顏伯辛說話,便只客套地說:「有勞崔都督。」她隨即與顏伯辛迅速交換了眼色,將說服崔明藹的重任交給了他。

崔明藹見她隨執事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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