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書信至

  宗亭眸光驟斂,卻仍穩穩坐著。那人徑直走到他案前,連招呼也不打就坐下來。他不將自己當客,竟是兀自拿過案上茶壺倒了一盞水來喝。

咕咚咕咚將水飲盡,總算潤了喉嚨,他這才抬起頭來漫不經心看向宗亭:「沒想到哥哥殘廢之後,竟是連宅子里的風吹草動也無法把握了,守衛如此敷衍,執事更是沒腦子,居然能讓我就這麼翻進來。」

講完,他又拿過案上的餜子盒,兀自打開吃了起來:「我睡了一覺,想必阿兄的信也該看完了——」他說著垂眸一瞥:「怎麼樣?是不是想立刻奔去將他們收拾乾淨?」

「你話太多了。」宗亭手下按著關隴寄來的急信,雖還差最後兩句未讀,但關隴目前局勢他已基本明了。他看向條案對面的姨表弟武園,也不阻止他吃雜餜子,只說:「吃完出去。」

「我要到哪裡去?」這姨表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已長得高高大大,長腿盤著坐在地上,邊吃邊含糊說道:「都閉坊了,老天不仁,外邊又不景氣,進了關中我便沒吃飽過。」

他很快將雜餜子橫掃了個乾淨,舔舔手指道:「我是為正經事來的,你可不能趕我走。」緊接著又連灌幾口水,擺了饜足姿態說:「舅舅讓我告訴你,同吳王這樁婚事,弄得關隴很不開心。先前都傳你被吳王迷得神魂顛倒,如今你為救她落得個殘廢下場,便更是證實了這傳聞,所以又說你既然能為保全她的性命不顧生死,那將來豈不是要將關隴拱手相讓?」

武園一口氣說完,肅正表情道:「關隴最不喜歡的就是天家的女人掌權,這個你肯定有數的。」

宗亭不動聲色。

武園見他無動於衷,遂激他道:「舅舅講你腿壞了,腦子也跟著壞,我起初還不信。眼下看你好像還真是有點毛病的,關隴局勢比你收到的那信里要嚴峻得多,舅舅如今年紀大身體也不行了,底下人心難管,裡邊出這麼大亂子,估計也鎮不住場子,等到那時候——關隴就壓根沒哥哥你什麼事了!」

武園說著站起來,聲音陡高:「宗家已經不要你了,倘關隴也棄了你,你便什麼用處也沒有了啊哥哥!」

他大口呼吸了幾下,冬末春初的空氣里混著乾燥灰塵,似乎連肺都不幹凈了。

春天就要到了,然天地乾涸卻無法喚醒新生,八百里秦川悄然入了夜,卻很少有人能夠安眠。

雨,一滴不下。

東宮齋戒了數日,全無平日里的喧囂熱鬧,但長安仍沒有雨。李乘風以此來證明久旱並不是東宮之錯,先前在朝堂上對她的那場攻擊眼看就要不了了之,然山東齊州都督府的巨大虧空與龍首原上那座新宮城的爛賬,卻慢慢浮出水面。

李淳一忙著賑災的同時,也在暗查齊州府的賬目細節。明賬上看著越是無懈可擊,實際卻可能越假。她幾乎確定齊州府有兩套賬。一套偽造手實、州縣計帳,糊弄中央朝廷,以此少上交稅額,保留地方更大的財權;另一套則暗藏著山東齊州府所有的隱戶及這些年與中央暗中往來的貪腐賬目。

蒙受大災後,州縣需徹底重做手實。所謂手實,便是讓民戶自報人口田畝,以此按丁口徵稅,在非災荒年間,因人口流動少,往往只是州縣自行修正上報,然逢大災,人口流竄銳減,便不得不重新來。

李淳一與顏伯辛安插了人手,借編手實一事,暗中調查隱戶,由此來揭開齊州府真實賬目的一角。

剪開了口子,便好撕開覆在上面的層層假面。

她在書信中向宗亭陳明了部分策略,宗亭在回信中亦表達了支持,然而這封回信未寫完,就被關隴的事情打斷了。

回信被擱置了下來,武園賴著不肯走,深更半夜,宗亭卻被急召進了宮。

女皇收到關隴大亂的線報,頓時急火攻心,頭風瞬又發作。等到宗亭進來時,疾風驟雨雖過去了,但額角余痛仍折磨得她難安。內侍將宗亭的輪椅推到位置便自行告退,殿中沒有風,火光卻跳得厲害。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女皇壓著聲問他。

宗亭回道:「臣不知陛下所指為何。」

「去讓關隴安分下來。」女皇直擊要點,並下了死令:「倘若不能,你就從這個位置解職吧。」宮燈閃爍下,女皇眸中透出往常難見的焦慮來,天災人禍不斷,身為帝國的最高掌權者,年邁的她已經力不從心了。

身為要臣的宗亭,同樣不輕鬆。關隴這次的亂,雖然實質仍是內部權力鬥爭,但導火索卻是他與李淳一的婚事。藉此,關隴內部派系可大做文章,甚至奪走掌控權。

何況這次關隴之亂,牽扯到了吐蕃勢力。內亂則引外患,西疆此時已是危機重重,一觸即發。而女皇所言讓他從這個位置上解職,也並不是隨口說說。天災與朝堂人事總是息息相關,如今關中大旱,可以說是政教不明陰陽不調,宰輔屬陰,為消災而解職,是古來之常事。

將他從宰輔的位置踢下去,只給他留個王夫的身份,完全行得通。

外面這時竟然起了風,沒有閉好的窗子發出了一些聲響,風從罅隙鑽進來,燭火便更是狂魔亂舞了起來。宗亭眸光黯了黯,疲憊的臉上不動聲色,最後也只應了一句:「臣知道了。」

他全沒有以前的囂張,彷彿羽翼盡被折斷,此時想飛也無法飛起來。這時有內侍進殿,靜悄悄地推他出門,他便任由擺布。

下長階,穿過被風盤繞的寬闊御道,木輪與冷硬地面滾撞,咔噠咔噠聲響在夜晚的宮城裡。中書門下內省,此時仍亮著燈,帝國中樞還在忙碌,有一人從門下省走出來,正是賀蘭欽。

他走到宗亭面前,那內侍便恍若未見地避到了一旁,容他二人說話。

而這內侍,正是那時在宮中給李淳一遞「忍」字字條的人。

賀蘭欽在輪椅前站定:「關隴在這個節點上亂了,山東還打算動嗎?」

宗亭眸光瞬變。本來約定好了待山東的事情查清楚,便來個一鍋端,但現在這個局面,如果輕舉妄動,萬一不慎被反咬一口,後果將不堪設想。

他靜靜按著袖中那封意氣風發的回信,頭也不抬,徑直與賀蘭欽道:「請賀蘭君替我捎一句話給幼如,請她務必沉住氣,不要亂來。」

講完,不待那內侍上前幫忙,他便自行推著那輪椅繞過賀蘭欽往前行去了。

出了朱雀門,去往隴西的車駕已停在了天門街上,高大的姨表弟武園跳下車來,二話不說輕鬆將宗亭背起,最後對殘廢的某人道:「哥哥聽話,不要亂動,這也是舅舅的意思。」說著又跳下車,將木輪椅也塞了進去。

長安的夜色渾濁無光,連一向熱鬧的平康坊都沉寂了下去。而山東齊州府卻不得安寧,因堤壩未及修理,河水水位不斷升高,隨著春日雨季迫近,水患也洶湧地來了。

天地之間,潮氣重得同樣令人窒息。

公房內地板涼意浸人,墊毯都沒有一處乾燥。顏伯辛又從青州來借糧葯,在公房內一坐就是很久,弄得元信十分不耐煩,最後再次甩袖走人。

元信走後顏伯辛也起身,悄悄留了一本簿子給李淳一,便兀自走了出去。

簿子上依次錄了各縣鄉的隱戶情況,同時元家養著的私兵同樣也露出了一角,而僅僅是這一角,就已經看得令人心驚。

隱瞞戶實,豢養私兵,就連長安築建新宮城,也要在這上面打歪腦筋。築建中木材石料的採買,通過廢太子及太女的關係,進行了大量的虛報及挪動,而這些幾乎都被用以養私兵所用。

無視朝廷均田令,縱容大戶兼并土地,使貧者無田畝,造就了大量的職業兵。山東這地方是泥潭,也是虎穴,如此下去動亂必起,而百姓無寧日。

證據一點一滴累積成沓,李淳一心中一口氣也已經鼓足。但她給宗亭的信,始終沒有迴音。

這日風雨停了,幾個庶仆在廡廊下埋頭洗地。李淳一走出都督府,踏著積水走出了庭院。都督府地勢高,幾乎不受水患影響,然多數田地卻因這無情水流,成了汪洋一片。

疫情還未結束,無人收殮的屍骨泡在水裡腐爛,田梗也被沒於水下,廣袤土地無法迎來作物的新生。

河道里奔騰的水無處可泄,田地里的水怎麼也排不掉,幾個里正愁眉不展站在「汪洋」中央,用彼此才聽得懂的鄉音議論今年的生計,唉聲嘆氣間看到了李淳一。

李淳一的袍子濕到膝蓋,這時謝翛終於找到了她,高舉著手裡的信踏水朝她走來:「殿下,長安有信來了。」

李淳一霍地挑眉,心中似乎燃起了一線希望,謝翛走到她面前,多日愁眉的臉上也露出了一些興奮。他知李淳一等這回信等了許久,彷彿有了這回信,之前所有辨尋求證的努力,也終於可以發揮作用。

而心中鬱結著的一口氣,也總算要吐出來了。

李淳一打開那回信,所見卻是賀蘭欽字跡,上面只有一個字——「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