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領朝命

  震聲恍若冬雷,宗亭雙手捂住李淳一耳朵,將她安全覆在軀體之下,任憑屋外嘶喊驚叫聲接踵而來。

整座長安城都顫動了。長安百姓從晨間睡夢中驚醒,或滾到床底桌案下躲著,或連冬袍也未裹便奔出了門,在昏暗長曲中看著晃動的屋宅與草木相擁發抖;還在衙署值夜的司天監判官從胡床上跌下來,起身飛奔出了門,偌大承天門街上燈火全熄,天昏地動,馬嘶驢嚎,值夜官員們皆撇下案牘狂奔出門,聚在一起喘著氣不知如何是好。

長安城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迎來了一場大雨,太陽不再露面,溫度陡降,寒雨傾倒,凍得人瑟瑟發抖。待震感驟停,坊正里正便四處奔走巡查轄區內的受災情況。

京兆尹焦急萬分,連早飯都未吃就匆匆趕去了衙署。司天監官員未能預測到這天象,一眾人膽戰心驚跪在殿內等候懲罰,但他們未料到,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頭。

長安城的大雨仍未停,山東卻傳來了急報。長安地動的當日,山東大震,廨宇廬舍悉數崩毀,地裂斷流,死傷不計其數。上回已經被罰了俸的司天監官員這回再跪到殿內,監國的太女面上醞釀起了之前沒有的怒氣。

那怒意一觸即發,似乎隨時都要燒到面前這一群無用的傢伙身上。

如果說長安地動帶來的損毀尚在能接受的範圍內,那山東這罕見的大震造成的損失就令人狂躁不安了。年邁的司天台監沉默跪著,就在他打算請罪之際,女皇卻從昭應回了宮。

太女交出了監國大權,女皇重新坐回主位,即刻召集了皇城內五品以上京官入殿議事。沒有廊餐、沒人敢議論,踏著大雨而來的官員們帶著潮氣雁行入殿,黑壓壓一陣,數支宮燭也揮散不去這強烈黯色。

入殿前賀蘭欽與李淳一迅速交換了眼色,各自站於兩旁,便再無交流。宗亭坐輪椅姍姍來遲,因腿腳不便也免去了行禮,安安靜靜坐在西側。

沉默大殿內能聽到外面如濤般的雨聲,空氣濕冷,費力燃燒的炭對此也毫無建樹。女皇低沉又威嚴的聲音緩慢響起來:「山東逢此大災,開國來從未有過,天意之難測,朕甚懼之。倘這是天譴,還請眾卿明言朕之過失,切勿有所忌諱。」

這言辭對老臣們而言並不陌生。從開國到現在,凡帝國蒙受大災,女皇便主動檢視自身政行得失,請朝臣上書直言其過錯,如此一來,反而令朝臣不能痛快攻擊時弊,今日也不例外,殿內果然一片靜寂,無人吱聲。

就在眾人悉數沉默之際,李淳一卻站了出來轉移了話頭:「山東蒙此大災,不好再多耽誤,兒臣願為陛下分憂,即刻往山東救災。」

她主動請纓出乎眾人意料,山東勢力內部一團糟,從來都難釐清,又逢這種天災,李淳一去簡直是孤身入虎穴。宗亭聞聲眸光驟斂,卻瞥見了她臉上的無畏與堅定,但他接道:「吳王年輕,尚不足擔當此要事,陛下應另遣賢能往山東去。」

大殿內只有他二人開口講了話,坐於上首的女皇聽了不做聲,看向左手邊的賀蘭欽。賀蘭欽道:「按說吳王新婚是不宜遠行,但依臣看,吳王治淮南水災時頗有建樹,在賑災重建一事上並不生疏,倒是很合適的人選。」

他說得雖然輕飄飄,但這樣一來,大多朝臣卻迅速做出了決斷。山東是個大泥坑,除了太女黨,誰也不樂意踏一腳,既然李淳一想去蹚渾水且她老師賀蘭欽也十分支持,那便讓她去。三省六部及諸寺監在內各主官幾乎對此毫無異議,並陸續附議賀蘭欽,表示贊同李淳一前往山東賑災。

山東自古要地,遣親王作為使臣前往檢覆賑災,聽起來似乎更能震住場子,這理由搬出來,女皇彷彿更無法反駁了。

李乘風卻道:「淮南水患與今日的震災又豈能相提並論?吳王對山東甚不熟悉,此行又危險重重,還望陛下三思。」

她拎出李淳一此行之安危來提醒女皇,是說到了點子上。與天家子嗣的延續比起來,山東的災情在女皇心中,似乎也沒有那麼重要。

但山東倘不趁此一治,恐怕將來機會難逢。

女皇的念頭幾乎是在瞬間扭轉,她看向李淳一道:「既然讓你去賑災是眾意所向,朕便命你為巡撫賑給使,可量事處置;都水監、水部司、常平署、倉部司、太倉署從旁協助,不得推諉。」她下了決定卻又補充道:「山東災情嚴重,還望吳王多保重才是。」

「喏。」她頃刻間跪下領命,身後被點到的各司長官亦紛紛下跪,齊聲稱喏。

殿外雨聲又大起來,宗亭眸光變了又變,最後瞥了一眼不動聲色的賀蘭欽,在內侍宣「退朝」之際,兀自將輪椅轉了向,行至李淳一面前:「煩請殿下推臣回去吧。」

李淳一氣還沒消,眸中更無半點憐惜之意,居高臨下瞥他一眼,竟是毫無情義地甩袖出去了。這一幕教殿內其他官員瞠目結舌,看來什麼多年情誼的說法都是假的,吳王被迫婚娶才是真,不然又怎麼會過了新婚夜就翻臉?

宗正卿還記得那天親迎時吳王熱切又發自肺腑的喜悅,不過眼下這境況又是怎麼回事?啊……難道說宗相公當真傷得不能人道,因取悅不了親王,一夜成了下堂夫?

這位下堂夫在諸人探究目光注視下磕磕絆絆出了殿門,又求助內侍下了台階,倔強地不肯撐傘,硬是淋著雨回去了。

中書省據今日朝上聖意草擬了制書,飛快呈送門下省審定,待送到尚書省執行時,李淳一與尚書省有關部司已詳細議了大半天的賑災策略。

入暮時分雨下得愈發急促,李淳一出發在即,要回王府整理行李。她踏著積水回到府里時,宋珍趕忙迎上來,很妥帖地說道:「某聽聞殿下要往山東去,行裝已是備好。」言罷將單子遞上:「殿下可還有什麼要另外再帶上的?」

李淳一低頭掃了一眼,撐過傘,抓著那單子就要往裡走,宋珍卻又追著說道:「相公今日回來時渾身都濕透了,某給他送的薑湯也未肯喝。」

「隨他去。」李淳一冷淡說完,繼續往裡走。

她推開門即見宗亭坐在兩步遠的地方盯著自己,她轉身將門關上,雨聲彷彿也變小了。宗亭遙遙看一眼她手裡握著的清單,道:「殿下不打算將臣也加上去帶走嗎?」

「帶相公去有用嗎?是能當著別人的面站起來幫忙還是能令我省心呢?」她故意板著臉說這樣的話,將清單投進了火盆。他沒有殘廢,她心底其實十分慶幸,但他的不擇手段,卻也令她不舒服。

飯食送進來,她當著他的面飽餐了一頓,一句話也未與他講,兀自起身去洗漱,又折回床榻向里側而睡。接下來將是匆忙旅途,她只想蓄足精神。

雨聲隨黑夜進深漸漸止歇,廊檐有積水不慌不忙滴落下來,空氣恢複了清凈,似乎就要轉晴了。

天還未大亮,宋珍就早早起了。驛所車駕已經到了,該裝車的行李就得先裝好,他正指揮小廝忙碌之際,驟見賀蘭欽逆著清冽晨光騎馬而來。

「啊,諫議大夫如何此時到了?」宋珍趕緊迎上去,「殿下還未起,恐怕是要再等一等了。」

他隨即領著賀蘭欽往西廳去,此時李淳一也醒了。她甫睜開眼,卻倏忽被某人壓在了身下:「殿下要走了是嗎?」

她俯卧在榻,被他緊緊壓著,甚至看不到他的臉,連呼吸也不暢:「是。」

他撩開她後背的長髮,低下頭從細薄脖頸吻至她耳廓,急切且用力。長指探入寬鬆單袍內,一點點喚醒她敏銳知覺。這時宋珍過來敲門,李淳一想要下榻,卻被他鉗住了雙肩。新婚夜之後便未再糾纏過的身體熱情不減,宋珍卻在外繼續敲門提醒:「殿下,驛所的人及賀蘭先生都已經到了。」

李淳一咬死了唇瓣,最終身體癱下來。他伏在她背上平抑氣息,溫存般地觸吻她柔軟的耳朵,壓低聲音道:「山東逢天災是民之不幸,卻也是機會。該告訴殿下的,臣都放在妝奩里了,上路了再打開看吧。」

別離在即,他又擁了她一會兒,給她系好袍子,又捋順她頭髮,鄭重其事地看向她的眼:「此去保重。」

李淳一下了榻,束髮服袍將臉洗凈,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也沒說,關上門踏著晨光出去了。

長安城終於又迎來了曙光,但仍然天寒地凍,令人渾身都痛。臨行前,南衙衛兵竟也到齊,女皇給她的那支衛隊,將一路護衛以保她的安全。她瞥了一眼,卻見騎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中郎將謝翛。

這時賀蘭欽與她道:「四品中郎將親自護衛,可見陛下很在意你的安危。」他頓了頓:「淮南水患那會兒已足夠危險,震災只會過猶不及,注意安全。另此事不會太容易結束,你這個巡撫使,心裡最好有個底。」

他言罷取出一個包袱遞給她:「帶上吧。」

一尾圍脖,恰好可遮去她脖頸間難掩的吻痕。李淳一接過來,默不做聲上了車,同時打開了妝奩,從中取出了宗亭留給她的信。

馬蹄聲交疊響起,車隊遠去,宗亭坐著輪椅行至門口,賀蘭欽轉過身:「宗相公,到你我攜手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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