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宗如萊

  驪山風雪漸漸歇止了,傳聞亦似乎成真。徹底退燒後的宗亭沒能走出來,只有一把木輪椅推進了病室。

這連日趕製的椅子由太醫署送來,便基本表露結論——相公站不起來了,但也沒必要天天卧床養著,坐輪椅也可以。蒲御醫等人陸續離開了行宮,連紀御醫也不再常來探望,宗亭無所事事,每日沉默寡言坐在窗口看積雪融化。

不經意從窗口路過的內侍總要被嚇一跳,但也忍不住多瞥上兩眼,見證一番曾經如日中天的長安權貴如何一落千丈成了一個只會發獃吹風的頹喪殘廢。

山中日月更迭都似乎比山下要緩慢些,日子也顯得格外長。

日頭稍稍傾斜,空中蘊著寒氣,宗亭仍孤零零地看著窗外,卻忽有一隻手探進視線內。

手指細長白皙,掌心上穩穩噹噹托著一隻小花盆,栽種著青蔥嬌小的金錢蒲。容他看清楚這小小隨手香(金錢蒲別名),那手的主人也出現在窗外。

李淳一仍吊著一隻胳膊,能活動的那隻手則托著那盆小菖蒲。隔著窗子,她將菖蒲遞進去,送到他面前:「你不在,我也將它養得很好。」這小菖蒲是早些時日從中書省公房內特意拿來的,正是他替她養了很多年的那一盆。

這情形似曾相識。那年他父母猝然離世,他病怏怏坐在窗口,忽有一隻手抓了一大把潔白蓬茸闖進他視野,像是給困在窗子內的人遞去一點微弱慰藉。而這一點慰藉,卻又往往能夠救上一命。

如多年前收下那蓬茸一般,他伸出手接過了這盆溢滿生機的青蔥菖蒲。

金錢蒲的香氣若隱若現,還伴著桃花香。他輕嗅,發覺那是她帶來的香氣,桃花香令人愉悅,而他因為病重已很久不熏香了。不過現在,李淳一卻用上了他的香。

待他接了那菖蒲,她忽然從矮窗口邁進室內,利索地將窗戶關上:「太冷了。」她說著便單手抓住椅背,略是艱難地將那輪椅轉了個向,不急不忙又道:「是時候回京了,中書省需決斷的事務堆成山,家裡有些事也該去看一看。」

那天李淳一毫不猶豫應下了女皇提出的所有條件,宗國公亦是擺了一副無話可說的模樣,算是基本認同了這樁賭局。關係生疏的兩人出了殿,李淳一對宗國公一揖,宗國公卻只拄著拐杖唉聲嘆氣一陣,最後說:「老臣這就回家去籌備過繼事宜。」

他既這樣講,李淳一便認定他心中早有了新嗣子的人選。

事實與她猜想得幾乎無差,因宗亭在為人上頗有些離經叛道,對尋常人熱衷的娶妻生子更是毫無興趣,因此宗國公從一開始便未對他抱有「延續香火」的希望,至於本家的將來,宗國公早就有了過繼新嗣子的打算。如今順水推舟,也好名正言順將選定的分家孩子推上新嗣子的位置。

被選中的孩子叫宗如萊,與宗亭的父親宗如舟同輩,是這輩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宗如萊的父親死在十幾年前的西征戰場上,可憐宗如萊那時還未出生,就這樣成了遺腹子。其母體弱多病,在他還不諳世事的幼童時期也撒手人寰。

萊是野菜,逢田陌荒地便可生,頑強又旺盛。孤子正如萊,從此就叫宗如萊。與名字一樣,這個孩子出乎意料的聰慧敏捷、小小年紀便明事理識大體,性子是十足的堅韌,哪怕環境貧瘠,也長得十分旺盛。

宗國公關注這個孩子好幾年了,如今他雖只有十三歲,但與同齡人比起來,卻已是非常有擔當,將來也定能不負眾望。

宗如萊被接到本家這一天,宗亭也正好從驪山歸。

女皇送了許多東西到宗家以示慰問,宗如萊替宗亭接受了這些恩典,送宮裡的內侍出門時,卻迎來了宗亭的車駕。

輪椅從車駕上搬下來,隨後宗亭也下了車,坐上輪椅,也不用人推,兀自緩慢行至門口。

宗如萊站在門口不動,旁邊也無其他長輩作陪。十三四歲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已在狠命地竄個子,甚至可以輕鬆地居高臨下看輪椅上的「侄子」,但他還是微微低下頭以示謙卑。

按輩分,宗亭得喚他一聲「三十四叔」,但宗亭只寡涼地看他一眼,輕勾起唇角,幾不可聞地嗤了一聲,便推著輪椅要前行。宗如萊自覺讓開,宗亭便直入正廳,守住他自己的領地。

宗如萊跟上去,將宮裡送來的禮單奉上。宗亭淡瞥一眼,接也不接,只道:「我來告訴你這樣的禮要如何收——」

「不要教壞他。」宗國公拄著拐杖咚咚咚走進來,毫不客氣地訓他:「你學了一身壞毛病,就自己好好收著別拿出來禍害人!」

宗亭左右也站不起來與祖父行禮,就坐著回道:「這世道壞人多得很,太善良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他說著看向宗如萊:「三十四叔,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宗家嗣子的位置不是隨隨便便哪個黃毛小兒都能坐的。

他話音剛落,外面忽響起傳報聲:「吳王到——」

宗國公聞聲,轉過身就要往外去,卻又扭頭瞥一眼宗如萊。宗如萊遂上前推宗亭的輪椅,宗亭這下倒樂得接受,行至門外,只見李淳一大步朝他走來,而她身後跟著的正是現任門下省諫議大夫的賀蘭欽。

李淳一帶賀蘭欽前來,總透著一些不單純的意味。

但李淳一卻只誠摯問他:「一路顛簸,相公可有哪裡不適嗎?」

「托殿下的福,臣很好。」他甚至露出微笑,手抬起來暗中揪了一下她身上王袍。李淳一任他揪,接著俯身道:「賀蘭君精於醫道,不妨讓他給相公看看如何?」

講得倒是冠冕十足,不過——

「比太醫署那群老傢伙還厲害嗎?」他抬眸看她,聲音里透著一絲期待:「如果這樣,臣試試也是無妨。」

李淳一遂直起身,同身後賀蘭欽道:「麻煩了。」

賀蘭欽卻說:「診治時不便有旁人在場,煩請安排一處靜室。」

管事趕緊前去安排,宗如萊隨後將宗亭移至靜室內,待賀蘭欽進去後則自覺退了出來。

香爐輕燃,冷清冬日裡幽香浮動,溫度漸漸升上來。賀蘭欽顯然不著急診治,因他隔著長案在對面坐下,只問道:「相公眼下境遇令所有人意外,又有哪些人從中得利呢?」

宗亭眸光平靜地看向他:「殿下。」

「殿下為何會從中得利呢?」

「可以名正言順娶我。」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仔細一想卻又十分合他的脾氣。

賀蘭欽好整以暇地問他:「這犧牲值得嗎?」

「值得。」他回得乾脆直接,「山東滿意,太女舒心,陛下放心,且幼如也安全了。而我不過是站不起來,這損失不算什麼。」既然球場上他向眾人暴露了「吳王即是他的軟肋」,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他們認為他已經毫無用處,便也不會再惦記著用軟肋來威脅敲打他。

以退為進,人生場上總要演幾回。

賀蘭欽袖中的小黑蛇已蠢蠢欲動,隨時準備撲上去嚇人。而宗亭竟是一眼看透他,及時阻止道:「賀蘭君倘想用這個來試我有沒有殘廢就太欠誠意了,我都將心裡話和盤托出了,又何必來試探我。」

他滿心瞭然地接著道:「我知殿下不死心,今日讓賀蘭君前來診治一是想看看有無辦法治癒,二來恐怕也是存了懷疑,想看看我到底是真殘廢還是裝殘廢。那麼請你一定要告訴她,太醫署都拍案定下的結論,你也無力質疑。」

「相公拒絕了某的診治,某又為何要對吳王說這樣的話呢?」賀蘭欽不動聲色,想看他到底是哪裡來的篤定。

宗亭甚至彎唇微笑,因傷病瘦削的臉上慘白得令人心疼,但眸中神采卻似乎又回來了。他十分篤定地說道:「因為賀蘭君與我,其實是一路人。」

賀蘭欽面上也醞釀起微笑,明知故問:「願聞其詳。」

「有些話說穿了就不好玩了。」宗亭忽然上身前傾,靈敏的鼻子捕捉到一絲氣味,然後倏地坐正看向賀蘭欽:「賀蘭君瞞著殿下的事,不可能比我少,這只是其一。將來的路,我二人會有攜手之時,屆時我自然會放下私人喜惡與偏見,望賀蘭君也是一樣。」

他雖然已放低了身為門閥的姿態,但骨子的傲氣卻一分不減。

賀蘭欽瞭然起身,但還是留了一瓶葯在案上,溫和淡笑:「多少有些好處,相公珍重。」

「賀蘭君也要盡量長命才好。」宗亭一時間收斂起之前的咬牙切齒,理智地報以禮貌又疏離的微笑。

他無法起身送客,賀蘭欽便獨自出了靜室。天邊斜陽終於跌出視野,藏進了低矮的圍牆後,廡廊下的燈籠點起來,微弱的光投在潔凈地板上,一片橙影。

李淳一已在外面等候了好一陣子,此時目光全投給了朝她走來的賀蘭欽。

宗國公站在一旁,也在等待結果,風卷了他的白須,勾出狼藉,卻也掩了面上一絲不安。

賀蘭欽站定,搖了搖頭。

李淳一隨即側過身,與宗國公道:「請國公儘快安排嗣子過繼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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