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求說法

  縱然紀御醫已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夫,然女皇卻道:「不著急下結論,先讓太醫署會診。此事暫不要與外面講,尤其不能讓吳王知道,宗家那邊倘若問起來,也往好里說。」

紀御醫低頭領命,回說:「臣知道了。」

女皇一直板著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只交代道:「宗相公在病中不宜打擾,不要總讓吳王過來探望,畢竟她也還病著。」

「喏。」紀御醫躬身送她離開後,隨即回到房內,與坐在榻旁的李淳一道:「相公飲完葯該睡了。」

李淳一明白這是逐客令,且也猜到是女皇的意思。她正要站起來,宗亭卻下意識握住了她的手。他狀況明顯又差了下去,額頭滾燙仍在發高燒;因不想表露痛苦,這會兒連眼皮都又重新闔上。李淳一欲抽回手,指頭卻被他握得更緊,她罔顧一旁的紀御醫,俯身低下頭在他耳畔輕聲道:「相公好好休息,我還指望你好起來呢。」

她唇瓣似有似無吻了一下他耳垂,隨後掙開他的手起了身。她走到紀御醫身邊正要詢問,紀御醫卻搶先開口,壓低了聲音與她道:「傷後反覆發熱很是危險,相公需靜養,殿下也需靜養,這段時日還是互不打擾的好。」

「知道了。」李淳一勉為其難地應下這請求,回頭看看再次睡過去的宗亭,沉默走出了門。宋珍即刻迎了上來,只看她這模樣,也知宗亭的狀況十分糟糕,遂不問了。

行宮的風愈發大起來,早上還在枝頭苟延殘喘的紅葉,此時全部凋落了。

到了晚上,太醫署幾位御醫悉數趕到了行宮,紀御醫甚至將蒲御醫也一併請了來。蒲御醫乃國醫聖手,同時也是紀御醫的老師,講話一向很有分量,如今他雖已不再理太醫署的事務,但凡有什麼疑難雜症,諸人都還是會首先想到他。

病室內多點了幾盞燈,西面的小屋裡也是燈火通明。幾位御醫會診完沉默地在屋裡坐著,其中紀御醫開口道:「諸位可有什麼見解?」其中一位胡御醫道:「恰好傷了脊柱,往後的日子恐怕是不好過,說句不吉利的,眼下能不能挨過這關都危險。」

燭火跳了跳,另一位御醫道:「哪怕挨過這一關,將來在朝堂中行走也多有不便,真是可惜哪。此事可告知宗國公了?」

「還不曾,國公只知孫子傷到了。」一年輕御醫回。

「國公倘知事情到這個地步,那還得了?宗家可就是……」

蒲御醫終於發話:「你們都沒法子了?」

一眾後輩紛紛搖頭,蒲御醫說:「那便擬個結論報給陛下吧。」這時內侍上前,準備筆墨容主筆御醫撰寫醫案。紀御醫身為首席,自然責無旁貸,寫完後遞予蒲御醫看,蒲御醫閱畢飲了口茶,示意妥當,便交由其他御醫簽字。

最後那醫案交到內侍手中,頂著夜間寒風送到了女皇案前。會診結論不理想,甚至連蒲御醫都未給出什麼解決的辦法,女皇憂心忡忡卻無計可施,只叮囑太醫署務必保住宗亭這條命,至於是否殘廢的消息則能拖就拖,眼下絕不要外泄。

深夜的行宮潮平浪靜,按部就班走向黎明,太陽卻未露臉。

宗亭高燒了徹夜,年邁的蒲御醫守了整晚都沒能讓他退燒,夜幕撤去,屋外卻陰雲沉沉,初冬的雪眼看著要降下來。又過了半個時辰,熬好的湯藥送進來,庶仆衣袍上已是攜了數片雪花,推開窗,竟是好大一場瑞雪。

冬降初雪,對百姓而言是好兆頭,但朝廷里卻似乎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太女和政事堂為支度國用計畫差點打起來,度支侍郎夾在中間難做人,最後只得頂著風雪到行宮來告狀,卻恰好撞到女皇頭風發作,碰了滿鼻子灰。

支度國用最終還是發敕到尚書省執行,李乘風基本佔了上風,於是乎關隴也沒能撈到半點好處,反而比今年更加吃緊。

度支抄發敕後,金部倉部愈發忙碌起來,尚書省其他衙署也不閑著,吏部終於結束了制科的授官事宜,多數人都得到了安排,而那位擊鞠場上犯了事的舉子,則不再敘用,將來亦不得再參加考試,幾乎算是沉默的處罰了。

至於賀蘭欽,初授官便進入核心權力中心的門下省,也算是開國以來第一例,難免遭遇議論。

像雪花片一樣紛紛而至的,除了對賀蘭欽的議論,還有乍起的流言。宗亭還在行宮養傷,但朝中卻瘋傳「宗相公從此就是個殘疾了」,這話頭也不知是從哪裡開始的,最後愈演愈烈變成「宗本家大概要絕後了」。

這傳言從皇城各衙署一路往東,越過灞橋,跨過渭水,攀上驪山,最後傳回了行宮。按說如果外面都是捕風捉影,行宮內的人應該最接近真相了。

但他們也只是知道好幾位御醫坐鎮病室,有數不清的葯送了進去,宗相公卻從未出來露過臉。所以,宗相公應還有口氣在,下不來床也是真的。

至於殘廢不殘廢,諸人心中多少有點數。畢竟早年間一位右威衛將軍被踏斷肋骨沒過幾天就死了,宗相公這樣還沒死就已經十分慶幸,如果殘了則一點都不稀奇。

風雪依舊肆虐,且囂張的時間有點過了頭。驪山白茫茫一片,卻迎來了山下的客人。

這一日宗國公拼著老命上了驪山,拄著拐杖滿面焦急地來探望唯一的孫子,據說是老淚縱橫差點沒背過氣,最後抓著蒲御醫詢問情況,蒲御醫又什麼都不肯說,最後兩個老頭子扭打著鬧到了女皇面前。

女皇也聽了不少傳聞與議論,明知道瞞不住卻仍然裝聾作啞。宗國公一把年紀,悲痛得連皺巴巴的手都在發抖:「老臣已這個年紀了,在乎的事也不多。今日老臣只求一句話,到底還能不能治好?」

他說著看向蒲御醫,蒲御醫也是老狐狸,裝傻充愣就是不言聲,將問題全拋給了女皇。

女皇抿唇閉目,說:「太醫署已儘力醫治,能不能好恐怕要再看造化。」

她雖然沒將話說死,但在宗國公眼裡這基本等同於沒得治了。

宗國公悲痛更足,拐杖「咚咚咚」捶地,將邊上幾個內侍都嚇了一跳。這罔顧場合的難過必然已到了難控地步,但想想也是,白髮人曾送黑髮人,眼下又親眼看著唯一的孫子變成沒用的殘廢,換誰都受不了。

女皇忽讓內侍都出去,蒲御醫見狀也一揖告退,殿內便只剩了女皇與宗國公兩個老人家。屋外風雪恣意嘶吼,聽得人都冷,宗國公老淚往下掉:「當年如舟與綉繡的事,老臣什麼都未與陛下計較,但這次倘若就這樣算了,老臣便真是不能瞑目了。」

他猛將宗如舟與桓綉繡的事翻出來,是戳女皇的軟肋,因分家當時敢下那樣的手,離不開女皇的授意與支持,倘若這件事捅給關隴,關隴再炸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女皇被翻了舊賬自然不悅:「眼下太醫署已竭力救了,還要如何?」

「為救吳王好好的人變成這幅模樣,吳王又豈能沒個說法?」宗國公手執拐杖猛地又捶地:「傷得委實太冤枉了!」

「因救吳王變成這樣,難不成國公要吳王給他賠命嗎?」

「賠命又有何用?吳王死了,臣的孫兒還是站不起來!」老傢伙不要命地咄咄逼人,完全沒了君臣之間該有的規矩。

「那到底要如何?」、「讓吳王給個交代!」

這邊劍拔弩張,病室中卻只有輕柔水聲。侍女絞乾手巾,遞給坐在榻旁的李淳一,李淳一俯身給宗亭擦臉,下手柔緩又仔細。

他的燒終於退了,整個人瘦了一圈,因太久未打理,看著甚至有些潦倒。李淳一打算給他修面,於是令侍女打了水,先給他洗了臉。

她沒有做過這些事,為了不顯得生疏,甚至還特意同嬤嬤學了,於是此時像模像樣地給他修起面來。到收尾時重新給他擦乾臉,卻忽有一隻手抬上來抓住了她的臂,但那眼睛卻還是閉著。

「醒了?何時醒的?」

他露出狡黠又虛弱的笑,彷彿告訴她其實他早就醒了,只是在裝睡。被她如此耐心細緻地對待,雖然身體的傷痛仍侵襲意志,但心頭卻蓄起暖意來。

「外面下雪了嗎?」他的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沙啞與疲倦。

對抗傷病需要體力與意志,反覆的發熱與疼痛幾乎耗盡一切,把精神氣也磨光了。窗戶就在不遠處,李淳一抬頭看了一眼:「你要看看嗎?」

「是。」他聲音低到幾乎是用唇語答的。

李淳一於是起身,稍稍將窗子推開一些:「太冷了凍著不好,只能開一會兒。」她走回來重新在榻旁坐下,又給他多加了一層毯子。

「沒什麼新鮮事嗎?」他盯著她問。

「沒有。」李淳一風平浪靜地回,彷彿這陣子當真什麼話也沒聽著。

內侍們紛紛退去了,有細碎雪絮湧進來,將藥味也沖淡。與那寒冷一道進來的還有從窗外路過的議論聲,「宗國公眼下正與陛下爭著呢,我們因此都出來了,也不知會是個什麼結果,畢竟宗相公傷到這個地步甚至都——」

李淳一忽然俯身捂住了宗亭的耳朵,然她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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