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苦肉計

  驪山行宮伴著寺觀鐘鼓聲醒來,湯泉池迷霧氤氳,紅葉宛若霧中花,日光撥開夜間的涔涔冷意,卻無法緩解身體的傷痛。

李淳一走到池邊洗了手,血在泉池水中蔓延開,很快不見痕迹。瘦削的手被溫熱的水浸得有些發紅,許久未痛哭過的眼睛哪怕收斂了眼淚也還是有些紅腫,胸膛悶痛,呼吸仍然不暢,以至於面色發白唇上一點血色也無。

水面照影被風撩得扭曲變形,臉也跟著猙獰。她沉默起身,轉身就要往女皇寢宮去,賀蘭欽卻上前攔住她:「現在不要去討說法,陛下自然會來。」

她抿起唇,顯然接受了這建議,於是按捺下心中不平,兀自折回了居所。飲完葯,她在案前坐下,手下靜靜按著一隻幻方盒,凌亂的木塊毫無章法地湊成一堆,她忽將它們全都倒出來,再一一排入盒中。

心緒越亂,思路卻越清楚。小木塊依次入盒,無一點錯漏,彷彿在心中已推演了千遍萬遍。

賀蘭欽立在一旁,一言不發看她推演。

他記得多年前她就是這樣,遇上事就用幻方來理順思路。面對女皇的重重監視也好,面對淮南水患帶來的種種煩憂也好,無一例外,好像諸事都與幻方一樣,最終總能各自歸位求個結果。

昨晚的事決計不是偶然,使勁攛掇她上場的南衙高將軍是皇夫的舊部下,而場上揮杖「誤擊」到她坐騎的那舉子亦出自關東士族一派,這樣一想,主使似乎好猜得很。

是元信嗎?之前讓曹侍御來試探她,擊鞠場上又令人暗算她。如此明目張胆地害人,當真是只是為除掉她嗎?山東有必要除掉她嗎?

李淳一移動木塊的手忽遲疑了一下,收回那木塊,又換了一個數字放進去。她越想越覺得自己並不是元信的真正目標,嚴格來說,她與元信之間並沒有直接對立,元信的最終目標不該是她,而是一直氣焰囂張的關隴,是宗亭。

然而今晚宗亭的表現,幾乎等於向所有人表露軟肋。他當眾對她示好,當眾表達他的在乎,甚至不惜性命救她,還有比這更明確的弱點嗎?元信試探的同時,也將此事實暴露給了女皇——倘能拿捏住她,便等於握住宗亭的七寸,甚至還可以增加控制關隴的籌碼。

元信在告訴女皇,在「生皇嗣」之外,她還有更值得利用的地方。

而元信本身是不懼追查的,曹侍御的彈劾毫無被追責的風險,擊鞠場上的慘劇也可堂而皇之修飾成意外,最後除了那舉子倒霉外,他們都可以全身而退。

手握權力之人的可惡就在於此,李淳一這時甚至能體會到一些女皇心中咬牙切齒的憎惡與厭倦。

她將最後一隻木塊放進盒子時,外面忽有內侍稟道:「陛下駕到——」

這聲音離得很近了。她忽用帕子捂了嘴,又吐掉一口血痰,迅速地躺回了榻上。爐上的葯即將沸騰,藥味釅釅,室內一片沉寂。然而就在女皇進門瞬間,內室驟響起了凄冽的咳嗽聲,而那咳法彷彿要將臟腑都咳出來,聽著令人心顫。

女皇眉頭一緊,此時賀蘭欽已至外室來迎。女皇便問他:「吳王可還好嗎?」

賀蘭欽道:「雖不如宗相公傷勢嚴重,卻到底傷及了臟腑,並不太妙。」他的確是據實講的,李淳一眼下這境況,不好好養著怕是要落下大病根。

女皇唇角下壓,卻不再問,徑直往裡走。她對小女兒的感情極複雜,既想見她又希望她離得遠遠,有時甚至希望她二人之間毫無牽扯,但莫名的心理作祟,導致她又無法放下。

但她到底是不希望李淳一出事的,不論是從皇嗣的角度來看,還是從控制關隴的層面考慮,李淳一的存在都非常重要。

她入內後瞥了一眼案頭,案上幻方盒中,齊整卻又繁雜地排布著數字方塊。她知李淳一擅長推演,也清楚其天資實際上是三個孩子中最好的,但她從一開始就放棄了這個小女兒。世事就是這樣棘手,比那盒子中變幻無窮的幻方,還要棘手。

她在榻旁坐下,瞥向李淳一斷掉的那隻手,最後注意到那蒼白的面色。她道:「傷勢重成這樣,又何必半夜去探望別人?」她語氣很冷漠,連半點溫情也沒有。

果真什麼都瞞不住,而李淳一也沒有想瞞。她偏過頭又是一陣咳嗽,帕子拿下來全是血。那無神紅腫的眼看向女皇,啞聲回道:「兒並無大礙。」

女皇破天荒伸手給她掖被:「不要逞強,病了就該歇著。謝意等人醒來再表也不遲,宗相公眼下還昏睡著,你去了他也不會知道。」言罷她又說:「此事朕已教大理寺去查了,是故意也好,無意也罷,總要有個交代。」

李淳一沒有表態,又猛咳了一陣。

她幾乎可以斷定,女皇、李乘風都沒能預料到此事會發生。元信籌謀這些事必然瞞了李乘風,由此可見,他與李乘風在某些事上,立場並不一致。

山東不需要她生下的皇嗣來穩固勢力,因此她的性命對山東來說不值一提。山東甚至認為讓太女過繼一兩個宗子宗女也沒什麼所謂,他們只是不想眼看著關隴愈發壯大,也不想與關隴分羹,擺在山東面前的主要矛盾從來都不是皇嗣問題。

女皇又坐了一會兒,隨行內侍提醒她還有些政務要處理,她便從榻旁起了身。她走之前又看一眼那幻方盒,最後沉默著走了出去。

李淳一卧榻了好幾日,行宮內的時間過得彷彿要慢得多,手臂不見恢複,仍在咯血,呼吸一急促胸腔就疼得要命。

因她病了,宋珍也從府里趕了過來,親自照料起她的起居。這樣一來,賀蘭欽也順理成章離開了外室,不整天在她眼前晃了。

這一日她打算下榻走走,宋珍忽匆匆忙忙進來,與她稟道:「相公醒了!」

她眼皮跳了一下,宋珍卻又說:「然他死活不肯吃藥,連碗都摔了兩回,紀御醫也是一籌莫展。」

「為何不肯吃?」

宋珍搖搖頭。

「胡鬧。」她忍不住低斥,胸膛里又氣又疼:「簡直混賬!」她披上外袍便往外走,走得急了,胸膛里便更疼。

宋珍回過神連忙跟上,然到了門口時卻又自覺止步,只容她一人進去了。紀御醫見她來了,只躬身行了個禮,便帶著內侍出門,室內此時就只剩了他二人。

宗亭躺在榻上根本無法動彈,然他還是睜開眼去看李淳一,瞥見她捆著的手臂時眸光倏地一黯,但最終還是罔顧身體的痛苦,彎唇同她笑了。

這一笑將李淳一心中怒氣全化成了疼惜,她站在榻旁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原本預備好的一套說辭此時全成了泡影,完全派不上用場。但她低頭看一眼滿地碎瓷片,心頭的火卻又騰起來:「你這又是做什麼?!」

他臉上有勝利的微笑,甚至還藏了幾分狡黠。老實說他並不確定李淳一會心疼他,因此故意折騰了一番,瞧,她果然是怒氣沖沖地來了。

「太苦了,不想喝。」極低啞的聲音,又有些任意妄為的蠻不講理。

「良藥苦口,何況連蜜棗都備上了,你還想要什麼?」李淳一瞥一眼新端上來的那碗葯,邊上罐子里塞滿甜甜的蜜棗。

「什麼都不想要,就是不願意喝。」他簡直討打!李淳一氣得肺疼,卻束手無策。

然她倏忽坐下來,端過那碗飲了滿滿一口,俯身低頭,貼上他的唇迫他開口,將湯藥餵給他。她不厭其煩,他也樂得接受,那葯碗即將見底時,他卻抬起乾燥的手攬過她後頸,不願放她走。

苦澀藥味在舌尖彌散加深,唇齒間的親昵仍然熟悉得要命,糾纏溫柔又暗藏渴望,然就在此時,門外驟響起內侍尖利的通報聲。

女皇到了!

那通報聲已歇了下去,李淳一著急避開他的糾纏,然他卻壞心眼地不放開她。室內安靜得要命,只聽得彼此劇烈的心跳聲,而屋外腳步聲也愈發迫近。

推門聲驟然響起,就在女皇步入內室的瞬間,宗亭倏地鬆了手,李淳一直起腰,迅速站了起來。女皇迎面而來,她正要行禮時女皇卻道:「不用了。」女皇瞥向她的臉,眸中有探究意味,但很快又收斂,與榻上宗亭道:「相公醒了,朕很欣慰。」她瞥一眼滿地碎瓷片及案上空掉的碗:「該吃的葯必須得吃,相公的身體關乎我大周朝局,十分重要,不可敷衍。」

「謝陛下惦念,臣知道了。」他無法起來,只啞聲謝了聖恩。

女皇應了一聲,又看一眼李淳一,隨後轉過身沒好氣地往外走。身後的紀御醫趕忙跟上,待出了門,女皇轉過身問他:「宗相公的狀況到底如何,今日你同朕說個實話。」

紀御醫面色略是難看,卻是平靜開口:「宗相公這條命雖說是保住了,但被踏的位置不太妙,依現在這狀況來看——」他似乎琢磨了一下措辭,最後十分嚴肅地回稟女皇:「恐怕是廢了。」

女皇聞言,袖中的手忽然輕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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