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露軟肋

  呼吸滯住了,一口氣悶在胸膛里怎麼也上不來。紛亂鐵蹄聲陡然靜息,高亢痛苦的馬嘶聲響徹天際,人群中的驚叫聲後知後覺地接踵而至。

李淳一什麼也聽不清,視線中只有宗亭閉上又睜開的眼。那眼眸光彩驟黯,神情中卻不見痛苦,他甚至對她笑了笑,確認她還活著,黯淡眸光里不禁流露出安心來。她彷彿聽到他嘆了一口氣,那嘆息中盛放著的所有擔心,此時終於可以放下。

她想說話,但張了嘴卻出不了聲,因缺氧而昏沉的腦袋疼痛無比,被踩斷的臂根本抬不起來。她頓感肩頭一沉,緊緊抱著她的那雙手臂也鬆弛下來,忽有雜沓腳步聲逼近,終於有人將壓在她身上的宗亭抬走,耳邊便只剩下賀蘭欽的聲音:「沒事的,你不要怕。」

他俯身查看她的傷勢,悉索又雜亂的議論聲就回蕩在上空。有人匆匆跑來,固定了她的手臂後,便將她抬上了板架。李淳一模模糊糊睜開眼,餘光只瞥見有人亦將宗亭抬了起來,急急忙忙往另一邊去了。

場邊火光仍跳躍,鼓聲卻止歇,夜風將計分旗吹得烈烈響,月亮悄無聲息隱入雲後,兩人之間的距離卻愈來愈遠。熟悉的無力感牢牢制住了李淳一,她不知宗亭是否失去了意識,也不確定他的傷勢,她甚至連想一問究竟的力氣也沒有。胸腔像被碾碎,連呼吸都痛得很,血腥氣翻湧上來,將僅存一點意志也衝垮。

一場制科球賽,激昂開頭,卻混亂收尾。多數人不知所措,只一小部分人忙著處理這突發事件,而女皇穩坐不動,面色則差到了極點。她看得格外清楚,李淳一落馬之際,宗亭幾乎是罔顧一切沖了過去,將她緊緊抱住,為她擋了那無情鐵蹄。

見得這一幕,女皇臉色幾乎瞬變。男歡女愛是一回事,願為對方去死是另一回事。意識里將對方的一切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就已不是少年時期簡簡單單的懵懂情愛了。

他們之間的關係,比她預料得更堅實、緊密,甚至透著近乎絕望的固執。

他幾乎是用本能去救李淳一的。

女皇在原地枯坐,不遠處跪了一排舉子。他們剛從擊鞠場上下來,額頭甚至還冒汗,但此時卻個個脊背生冷,生怕女皇大怒。

女皇的確怒火叢生,這些人竟敢算計到這上面來,實在膽大包天!但怎麼治?怎麼查?難道將今晚的舉子們都重新黜落嗎?月下擊鞠是科考傳統,危險與刺|激並存,諸人心知肚明,何況球場上無君臣,親王上場更沒什麼好顧忌,出現這種事全可推給意外,想追究也無法深究。

諸人屏息不言,火光將女皇的臉照得一片肅穆。她安靜得可怕,眼眸中一點波瀾也無,教人摸不清她真正的脾氣。

她身後坐著的元信此時也不開口,先前一直攛掇李淳一上場擊鞠的那位南衙將軍也不言聲,都是靜觀其變的模樣。

忽有一舉子上前,又噗通跪下,額頭磕在冷硬地面上發出咚咚聲響,連語聲都打顫:「某該死,請陛下降罪。」

這時候紀御醫急急忙忙跑了來,悄悄與女皇稟道:「殿下手摺了,肺大約是有些挫傷,亟需靜養。宗相公更嚴重些,骨頭斷了,一時恐怕醒不來,全看造化。」

「務必救回來。」女皇閉目又睜開,冷冰冰地下了命令。老實說,出於私心她很想看宗亭就這麼死了,但她見識過當年桓綉綉去世後關隴那一場鬧勁,可以想像萬一宗亭死了,關隴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眼下要穩,實在不宜節外生枝。

紀御醫神情沉重,但還是接下了這死令,躬身應了聲「喏」,隨後便轉身告退,倉促腳步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後,女皇面前的問題依然在。那舉子不斷磕頭,額頭都磕出血來,然女皇卻無動於衷,只與內侍道:「交給吏部,不要讓他死了。」

她言罷起身,內侍接了口諭,趕忙去尋吏部尚書。一眾人見她要走,紛紛下跪恭送,偌大場地里揚起風,這初冬涼意吹得人骨頭都疼。

門窗擋了朔風,室內銀炭燃著,藥味彌散開來。女醫從榻旁起身,放下紗帳同賀蘭欽道:「傷葯已是換好了。」她頓了頓,道:「殿下雖無性命之虞,卻也不是幾日就能痊癒,還請先生轉告殿下要多注意休息才好。先生深諳醫道,某就不多造次了。」言罷拎過藥箱,與內侍一道離開。

李淳一睡不太平,因為胸腔悶痛呼吸有些急促,時不時伴著咳嗽,因手臂捆著亦不能隨意翻身。一晚上的洶湧噩夢,根本無法好眠。她半夜坐起來,只有侍女在內室守著,那侍女趕緊持燈迎上來:「殿下醒了,可是要奴去喊御醫嗎?」

「不用。」她語聲嘶啞,著急下榻。侍女被她這模樣嚇到,趕忙上前阻止:「御醫囑咐殿下一定要卧床休養才好,殿下有什麼事令奴去做就好了,免得再傷到了——」

「隨她吧。」外室忽有人聲傳來,那侍女手應聲縮回,只能無奈看李淳一拖著病體下了榻朝外室走去。

賀蘭欽並沒有避嫌,因女皇也默許精通醫道的他留在行宮看護李淳一。他從外室走出來,見到李淳一沒多講什麼,手裡卻多拿了一件斗篷。

他走上前,將斗篷給她披上:「能站起來就沒什麼大礙,想去看的話,現在可以去了。」

於是轉身推開門,同她道:「以謝搭救之恩的名義去見,可以光明正大,旁人沒什麼可說道的。」

朔風不斷往裡涌,內外簡直是兩個季節。李淳一摸出帕子捂住嘴,低頭吐掉一口血痰,抬腳邁出了大門。

因夜晚不便挪動,宗亭便被安排在行宮內接受救治。紀御醫為了將他救回來,幾乎是耗了一整晚,此時天將明,紀御醫與內侍交代了一些事,疲乏地從門內走出來,還未行兩步,便撞上了前來探望的李淳一。

廊燈下她的臉看起來慘白,為忍疼痛眉間也緊著,斗篷更是被風吹得鼓起來。紀御醫看一眼賀蘭欽,又躬身與她行個禮,這才道:「殿下臟腑也有些挫傷,此時實在不宜走動,免得落了病根。」他回頭看一眼門內:「殿下還是看完就走吧。」

言罷,紀御醫退開幾步,讓她進去。

李淳一卻有幾分懼,啞著聲音問道:「這會兒怎樣了?」

紀御醫實話實說:「算是救回了一條命,但——」他略頓了頓:「傷得太重,醒來之前都可能會有危險,得隨時盯著才行。」

她不講話,鼻息呼出來都瀰漫成了白霧,欲言不明。

於是一旁的賀蘭欽打破這沉寂,微微躬身與紀御醫道:「紀御醫忙了整晚,也該去休息會了,這裡暫有某與殿下照看,請紀御醫放心。」

紀御醫也是一躬身,十分識趣地告辭了。

頭頂一盞燈晃了晃,李淳一進得門內,藥味撲鼻而來,空氣里隱約浮動著新鮮的血腥氣。宗亭套著白袍子,安安靜靜躺在榻上,薄被遮了身體,只露了乾淨的臉與脖頸,唇色蒼白,面無血色,是病中昏睡的模樣。

她屢次見他病容,而這回無疑是最重的一次,他甚至對她的到來毫無回應。

榻旁木盆里全是沾了血的手巾,內侍跑上前來著急忙慌地將木盆拿走。李淳一坐下來,將能活動的那隻手伸進單薄被中,尋到了他的手。

柔軟被褥之中那隻手溫度很涼,指骨仍然分明,卻多了一些繭子。她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來的疤,這是她先前都未細察過的。

早年他在國子監,不過是埋頭讀聖賢書的少年,手上也僅無名指內側有一粒薄繭,滿是書生氣。然經歷了關隴軍隊的漫長生活,他卻彷彿脫胎換骨,破繭成蝶。成蝶的苦痛自是難避,而這一手傷疤與繭子,便是鐵證。

當年他們都被迫選擇了充斥著艱難與未知的人生道路,但也都咬咬牙走到了今日,成就了現在這樣一副模樣。

錦被下的手指交纏,李淳一想要用體溫來喚醒他,但他卻仍無動於衷。這一刻,她忽然感同身受起來。她能體會到他心中對失去的恐懼,是那樣的強烈洶湧。

她一樣害怕失去他,希望他活著、蓬勃有力地活著,能喘息、能哭笑、能愛恨——

李淳一忽然痛苦地彎下腰,似乎脊柱一時間難支撐那突如其來的疼痛。她低頭喘了會兒氣,手卻從被下抽離,起身放下紗帳,轉過身往外走去。

黎明已至,灰濛濛的天邊緩慢有了光亮,李淳一在廡廊下蹲下來猛咳,手心裡全是淋漓的血。

那痛來得劇烈,胸肺的傷像是崩裂開來,卻讓人神志更清明。

初冬還未落的紅葉在枝頭苟延殘喘,霜氣濃重,天邊晨風將烏雲都悉數推開,太陽姍姍露臉。

「想哭就哭吧。」賀蘭欽將帕子遞過去,「你是需要哭一場了。」

離開長安後,她便認定哭除了逢場作戲什麼用處也沒有,自己也沒什麼值得哭泣,但現在她的的確確是想要痛哭一場。

眼眶如雨季的天地一般潮濕,眼淚卻節制地收著,一滴也不肯掉下來。

她想到他最後看她的那一眼釋然與放心,闔上眼皮,眼淚便決了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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