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制科宴

  肩頭疼痛突襲而至,李淳一縮肩皺眉,然他緊緊咬住不放,鼻息也變得急促,像兇惡的狼,渾然一副要將人咬死的架勢。

李淳一忽然回抱了他,偃旗息鼓請求道:「鬆口好不好?我很疼。」

話音剛落,肩頭壓力卻又陡加一層,他好像將力氣用完才甘心將牙關鬆開。李淳一倒吸一口氣,手移上來按在他腦後,解開他髮帶,手指插.進那墨色長發中安撫似的摩挲,一句話也不說。當年她還只會梗著脖子惡狠狠僵持,但如今她卻懂得如何示弱緩兵。

人總是逐漸圓滑起來的,只有宗亭還停在多年前,毫無進步。

那髮帶握在她手中,隨她的手悄然下移。她握住他的手,在他全身鬆弛之際卻忽然不動聲色地反捆了他雙手,隨後在他驚異抬眸之際,扯過蹀躞帶死死束住了他的腳。

動作一氣呵成,毫無停頓。

空寂卧房中驟響起一聲哀苦委屈的「呱——」音,李淳一甩袖下榻,循聲走到屏風後,只見她的愛寵孤零零棲在桌案上,羽毛幾乎被剪了個精光。

烏鴉瞧見她,頓時更委屈地「呱呱」啼叫起來,李淳一暗吸一口氣,心火陡盛,一把抱了那烏鴉放到榻旁,怒氣沖沖質問榻上被捆束了四肢的人:「如此凶蠻殘暴,相公還有沒有良知?!」

宗亭借黯光睨一眼那光禿禿的醜陋黑禽,面上無半點悔改之意,反而理直氣壯道:「它擾了臣睡覺,不過是拔毛,難道委屈它了嗎?」

李淳一見狀,收起最後一點善心,抓過手巾爬上榻,飛快地塞了宗亭的嘴。她絲毫不介意欺負病患,手移下去捋起他身上中單,按住他無法反抗的腿,指頭死死掐住皮膚上的短細毛髮,猛地往上一拔,毫無人情味地質問道:「痛不痛?」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簡直是此界典範。

宗亭痛得皺眉卻無法出聲,只得忍著這毫不留情的復仇,受著咄咄質問:「換作如此對你,你覺得委屈嗎?」

光禿禿的烏鴉虛弱守在一旁,十分配合地「呱!」了一聲。頭腦燒得迷迷糊糊的宗亭則深吸一口氣,不要命地搖搖頭,死心眼地表示自己一點也不委屈。

李淳一壓著他又要下手拔毛之際,屋外卻傳來侍女腳步聲。侍女抬手敲敲門:「殿下,該用膳了。」

「放在外面吧。」李淳一暫壓下這怒火,坐到榻旁看看那隻可憐巴巴的烏鴉,忽又扭頭咬牙切齒同宗亭道:「簡直——簡直無理取鬧、不可理喻,下回再這樣別怪本王不客氣。」

她言罷起身,走到門口將飯食拿進來,孤憤地坐在案前將素食吃了個精光,最後只留下一罐烏雞湯。

怒氣隨食慾平息下去,失落情緒卻返潮般湧上來。

她坐在案前背對著榻上的宗亭,心中充斥著難咀嚼的悲傷。他的患得患失影響到了她,讓她動搖、甚至讓她一瞬回到她不想再回首的過去。他對失去的恐懼與日俱增,如今甚至到了有些癲狂的地步,所以想牢牢地攥她在手中,證明她還活著、還有溫熱血液在皮肉下流淌,以此來安撫空洞冰冷如深谷一般的內心。

李淳一伏在案上平復了一下情緒,手往前移,指腹貼上盛湯的罐子,確認還是熱的,便又直起脊背,端了那湯罐起身,面無表情坐到榻旁,扯掉塞在他嘴裡的手巾,也不給他鬆綁,只打開罐子,溫熱的一勺湯便遞到了他嘴邊。

沉寂的空氣里,只有食物熱意浮動。

食慾化解一切糟糕情緒,也能緩和一觸即發的緊張關係。

一罐湯喂下去,她又起身處理了烏鴉的傷,隨後折回床榻解開他的束縛,躺進被窩裡從背後抱住了他。

宗亭頭腦昏沉沉,但還是下意識握緊了她的手。屋外最後一場秋雨,就這樣悄無聲息浸濕了天地。

制科放榜姍姍來遲,正式授官前卻還有一套例常活動,以便新士族們更好地融入朝堂。制科活動不比進士科那般隆重,但賜宴與月下擊鞠卻是必不可少的。

因時值初冬,女皇身在行宮,所以這制科歡宴的場地便從曲江池畔搬到了驪山。

光祿寺少卿反覆確定食單,忙得腳不點地;太府寺樂工也抓緊時間籌練新樂曲,免得屆時出了差錯;遊手好閒的則是那些新科舉子,以及不慌不忙前來赴宴的京司各衙署高官。

這日逢旬休,該來的都來了,譬如宗亭、元信、以及長住行宮的女皇和李淳一。偌大宴廳幾乎坐滿人,炭盆靜靜燒,佳肴接連送,室內溫暖如春,一派和悅氣氛。

然而「吃」永遠不是真正主題,光祿寺的食單划到最後一道菜,諸人便紛紛按捺不住,甚至有人起身問道:「擊鞠是要何時才開始呢?」

場地已安排好,就等著女皇移駕,其餘人也好跟著一同去湊熱鬧。

恰是月明之夜,燈全部點亮,體態豐|滿的二十匹駿馬依次排開,鼓聲激越奏響,驚得林間野兔亂竄。月下擊鞠充滿刺|激與危險,碎首折臂的事也有發生,然而大周尚武,儘管激烈又難保證安全,但文士們卻也熱衷此項運動,酒勁上竄,鼓聲陣陣,諸人喝彩,更是催人振奮。

有十幾位舉子已按捺不住,都躍躍欲試,想要在帝王跟前一展身手,而作為敕頭的賀蘭欽卻像個嗜靜的老人家一般,無動於衷。

女皇眸光移向他,問道:「賀蘭卿為何不願一試?」他卻回道:「臣近來抱恙在身,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恐是無法上場了。」

一南衙將軍聞聲看過來,竟是輕嗤道:「連擊鞠都不行,又哪裡來的氣力為大周國事操勞?敕頭可是害怕傷到才這樣推辭?」

賀蘭欽卻並不在意這激將法,只隨他去講,甚至懶得應答。

然這時有人跑過來稟告道:「陛下,還差一人。」

那南衙將軍又道:「敕頭既然不願上場——」他看向李淳一:「吳王身為主考,可是要與舉子們打上一局?」他話音剛落,舉子中便有人應和起來,顯是十分歡迎李淳一入場擊鞠。

又有聲音道:「臣聽聞吳王也是擊鞠好手,素有巾幗不讓鬚眉之勇,今晚臣等可是有幸一睹殿下英姿嗎?」

女皇聞聲閉了閉目,卻見李淳一當真起了身。李淳一太清楚這情勢,哪怕她推辭,女皇也會將她推上場,且今晚這麼多人應和絕非偶然,避無可避,大概就是如此。

然她起身的同時,宗亭卻跟著站了起來。

那南衙將軍輕挑眉:「相公乃我大周數一數二的騎手,莫不是要上場做主裁?」

「殿下身為主考都上場擊鞠,臣身為制科考策官,做個主裁難道奇怪嗎?」他講完便不再理會他,而是徑直走去牽馬。

擊鞠有三位裁判,兩位在邊上計數,另有主裁在場中央把控基本規則與秩序。

諸人紛紛執鞠杖騎馬入場,夜色瞬時緊張了起來,騰騰鼓聲更將眾人情緒架在了火把之上,隨時都會沸騰。

馬蹄聲噠噠響,雜沓而急促,騎手握緊鞠杖,驅馬爭逐場內唯一一隻球,時刻準備將其擊入對方球門。鞠杖揮舞起來便十分無情,駿馬則隨球轉向,時而往西時而往東,爭逐相撞,鞠杖互擊,根本顧不得對方是誰,遂也不必留什麼情面。

因李淳一在場上,場下目光紛紛都投向了她,雖月光、燈光照耀有限,但諸人仍能從一堆舉子中一眼辨出吳王英姿。

她確如傳聞中一般精於此道,且十分靈巧,就在眾人屏息盯著那一群人追逐之際,她手中那鞠杖便毫不猶豫地將球勾過,精準擊入了對方的球門當中。

鼓聲瞬起,高亢的報分聲便傳到了人群中。女皇斂眸靜觀,賀蘭欽也是一樣,面上全無眾人的半點興奮與高昂。

噠噠噠的馬蹄聲再次響起,圍看者也愈發緊張,只有寥寥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議論吳王這個模樣竟有幾分陛下當年的風采。

溫柔江南並沒有將她養得柔弱,反而是添了幾分韌性,也賦予了她人生更多的可能。

雙方的爭奪無一絲一毫的退讓,因此比分也始終無法拉開差距。在這初冬夜晚,騎手們拼盡技巧與氣力,已是出了一身的汗。

因為著急,局面甚至有些混亂。作為主裁的宗亭,策馬執杖控制著局勢,然就在他提示兩名騎手爭逐出界時,另一邊卻爭奪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李淳一與對方兩名騎手各執鞠杖奪球,那球在鞠杖間來來回回數次,已陷三面圍困之勢,似不論如何都無法逃離這死局。

忽然,李淳一俯身一勾,竟是將那球從地面帶起,正要擊其往東時,卻有一支鞠杖朝她這邊擊過來。然那鞠杖,目標卻不是球,揮下去時卻是狠狠擊中了李淳一的坐騎。

痛苦的馬嘶聲驟響,卻淹沒於混亂局勢之中,宗亭聞聲扭過了頭。

李淳一側身擊球,本就未能坐穩,這時坐騎卻前腿猛地屈膝著地,她身體前傾,便狠狠摔了出去。

耳畔是雜沓紛亂的馬蹄聲,她的手臂幾乎被馬蹄踩斷,然就在此時有人忽緊緊抱住了她,她忍痛睜眸去看,對上那雙漆黑眼眸,可那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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