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論吃相

  賀蘭欽一言雙關,既是說宗亭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吃相難看,又是講其今日在女皇面前要口糧的模樣很著急。言罷他看一眼宗亭,對方顯然聽懂了這言語中的深意,但壓住不發作的模樣也是好笑。

蛇頭此時忽然轉向,竟是猛地朝宗亭一竄,宗亭雖沒被嚇得往後退,但也被駭了一駭。對待禽類的進犯,他還能伸手反擊;但面對蛇,宗某人明顯連碰都不想碰一下,因為涼膩膩的實在噁心透頂。

壓下心頭不適,他快速回道:「文雅又有何用呢?文雅到最後不過是餓死。」

「文雅的確無法當成飯來吃,然吃得太著急太快,卻更易成為同類的眼中釘。人、畜牲,皆是如此。」賀蘭欽說完,黑蛇已是收回了咄咄之勢,悄然鑽進了他的袍袖裡。他很善意地提醒宗亭不要太高調,同時又莫名地說:「宗相公在公私輕重上似很有分寸,這很好。」言罷一拱手,先行告辭。

分明還是白身平民,卻佔據高地有理有據地對中書相公的為人進行起評判,甚至連反駁機會也未給,捶過一拳後就自覺退得遠遠,宗亭哪怕不贊同也無處反駁。

仍在發熱的宗亭,心裡由此蓄了滿腔怪火,直直竄到腦子,燒得他神智更是癲亂。

這癲亂令他無法繼續待在這人跡罕至的蕭瑟林間,因此步子一挪,像被魘住一般,不自覺地就往吳王殿下的居處走去。

守衛和內侍對宗亭皆是視若未見,他再次入內,李淳一卻並不在。顧不了那麼多,他徑直走進去,隨即往榻上一倒,連衣冠也未脫就昏昏睡了過去。

李淳一被女皇叫去應付前來告狀的曹侍御。曹侍御與李淳一因制科相識,也算有些交情,但這時候卻翻臉不認人起來,當著李淳一的面就直言不諱地講她治所的秋冬季勾賬有問題。

告狀告到本人頭上,真是有十足的勇氣。

此時女皇不在,許多事都甚至可以私下悄悄遮掩處理掉。但李淳一面對質疑,卻回說:「淮南治所的賬是經比部勾檢的、且淮南監察御史也對過賬實,本王倒是不知有哪裡不對,那麼就請曹侍御講個明白吧。」

曹侍御道:「殿下既然這樣講,臣便直接問了。」他遞上一本小冊子:「既然殿下認為淮南治所的賬沒有問題,那麼建寺觀這部分支出又是從何而來?難道是從天而降的嗎?」

李淳一迅速一翻,低頭睨了一眼,將手收回,抬首看他道:「曹侍御。」她毫不心虛地回:「本王僅永業田便有一百頃,私產並不算少,難道本王動用私產建寺觀,如今也受御史台管了嗎?」

曹侍御毫不避讓:「殿下私產自然是支用自由,但當真只是建寺觀嗎?據臣所知,那幾處寺觀,養了不少『閑人』。」

他刻意強調「閑人」,言外之意是說李淳一可能在利用寺觀名義在養幕僚爪牙、心有不軌。針鋒相對,分明是要逼得李淳一心慌跳腳。

「曹侍御是紅塵中奔忙的人,因此認為修道之人即是閑人也情有可原。」她頓了頓:「御史台雖可以風聞評事,但有些話還是謹慎些再講為好,畢竟誤傷並沒有意義。今日倘若是陛下在這裡,大約也會同曹侍御這樣講——」她顯然沒有了繼續聊下去的想法,只告訴他:「本王建寺觀之事,陛下恐怕比曹侍御更清楚細節。」

她將那冊子遞還他,直到他低頭接過,這才徑直走出門去,吩咐門口內侍:「請曹侍御回去吧。」

她往前走到廡廊盡頭,拐進西邊走道,短促地呼一口氣,一條黑蛇便向她遊了過來。她低頭一看,竟是蹲下來伸手迎它,隨後抬頭兩邊看看,卻未見賀蘭欽的身影。

那黑蛇對她表現出十足的親昵,就差要往她袖中鑽。她料定賀蘭欽就在這附近,遂抱著它起身,蛇尾瞬時就纏上了她的臂,蛇頭卻指引方向,似在帶路。

雖才到午飯時辰,但天色轉陰,竟有幾分遲暮的味道。空氣又犯潮,風也愈發大,似乎又要下雨,李淳一踏著落葉一路尋,卻並未見賀蘭欽的蹤跡。她已漸漸遠離了行宮主殿群,竟是走到了西綉嶺的一座道觀前。

這時有小道士匆匆迎上來,終於透露了賀蘭欽的行跡。他講賀蘭欽自前幾日便客居此地,方才恰好回來了,並吩咐說倘有人來找,便請她入內。

李淳一抱著的黑蛇果然興奮地朝門內吐起信子來。賀蘭欽素來熱衷故弄玄虛,李淳一早見怪不怪,她走得有些疲乏了,恰好進去歇一歇。

道觀中的無欲清凈是塵世難及的,任由落葉佔滿庭院走道,自然和諧,並不會令人覺得邋遢難看。李淳一隨小道士往後行至寮房,卻正逢賀蘭欽在庭院中與一道長切磋功夫。

李淳一站在一旁靜看,小道士也看得發愣。道家亦有門派之分,功夫自然也生了差別,道長出手剛強,賀蘭欽卻要柔得多。他雖慢,卻行雲流水,對方竟是難尋弱點下手攻擊,待到最後收拳腳,他竟也保持著鎮定的體面,連粗氣都未喘上一口。

那道長不禁嘆妙,撫須笑起來,又令小道士前去煮茶,這才看向李淳一。李淳一著親王衣冠,身份一眼明了,道長遂行一揖,便識趣離開。

黑蛇從李淳一手上遊了下去,自在愜意地奔向賀蘭欽。賀蘭欽道:「遇到什麼事了嗎?」

「先生火眼。」她果真改了口,隨旁人一樣喚他先生。

「我猜猜看。」他在架高的廡廊上坐下,從身旁漆盤上拿過手巾略擦了擦汗,續道:「陛下未見曹侍御,而是將你喊去了。曹侍御是告誰的狀?」

他猜得不錯,李淳一遂道:「我。」

賀蘭欽放下手巾,沉吟道:「告你的狀……那除了寺觀便也沒什麼可講了。諸人都知陛下對小動作很是忌諱,倘被抓實了『心懷不軌另有圖謀』,恐怕就要落得與你阿兄一樣的下場了。」

「幸虧當初建寺觀,先生讓我向陛下遞了摺子。」

「你不要慶幸。」賀蘭欽道,「眼下陛下對你有所求,你是有恃無恐,但寺觀這件事始終是問題。你不能明目張胆養士,用這種辦法避人耳目,但實質還在,有心之人仍可以翻出花樣來整你。」

李淳一微抿唇,又問:「依先生看,誰會是這有心人呢?」

「最近有人進京了吧?」賀蘭欽忽問她。

「是。」李淳一眸光瞬斂,「先生的意思是,此事是元信授意?」

「陛下和太女指望你誕下皇嗣,但他未必。你與宗相公走得近,他與宗相公又是敵對已久,倘你生下的皇嗣有宗相公的血脈,他會樂意嗎?」賀蘭欽端起漆盤上的茶盞飲了一口:「他未必要置你於死地,但現在不順心,就要整整你。反正御史颱風聞奏事又不用擔責任,抓到一塊軟肋便咬上一口,總不會損失什麼。」

「這些構陷傾軋的事,你不要放太多心思在上面。」賀蘭欽拿了素餜子給她:「以退為進,不要主動去害人,做不妥當會被反咬。」他又飲一口茶:「何況齷齪的事,還有宗相公去做,他已經深諳此道了。」

李淳一挑眉看他。

賀蘭欽又道:「他對我雖有不小敵意,但他卻並未將我當成對手。真正與他交鋒的是元信背後的山東勢力,這點他分得十分清楚。」他頓了頓:「何況他對江左新貴也並不排斥,不然也不會放任你在制科取落上做手腳。身為世家子弟,有這樣的胸懷也是很難得,這是與山東那些固步自封的門閥所不同的地方。若要結盟,他的確是上選,殿下很有看人的眼光。」

他誇完宗亭,最後甚至連帶將李淳一也誇了,最後說:「吃完這些你就回去吧,給他一些好處,這個人很死心眼。」

言罷,賀蘭欽就起身進寮房了,只留下一盤素餜子、一盞冷茶與李淳一在外面。

李淳一於是就著冷茶,將盤上餜子吃了個乾淨,這才折返回行宮。

陰天里,夜幕也迫不及待地到來。她回到行宮時,燈悉數都點了起來,侍女看到她,忙迎上來,躬身行禮:「殿下總算是回來了,陛下方才送了些補品來,說是殿下操勞政務有所虧空,該好好養身。」

李淳一自不會吃這些「養身」補品,遂大方決定都賞給宗亭。她遂同侍女說:「知道了,熬些溫補的葯膳送來吧。」

侍女轉身離去,她進得門內,再往裡走,忽有一根毛飄在空中,瞬時又落下,再往前幾步,竟是有一把漆黑的烏鴉羽毛!

一盞燈幽幽晃,案上擺了一隻空碗,邊上則一堆碎骨頭。

李淳一頓時火大,掀開紗帳便怒氣沖沖質問:「烏鴉呢?!」

宗亭坐起來,抬眸盯著她:「殿下何必這樣生氣?左右賀蘭欽那裡還有一隻,你將那隻再要來養就是了。」

「你能不能講點道理?!」李淳一氣得手都在抖,上前一把揪住了他前襟。

「吵吵嚷嚷不讓人眠所以拔毛以示懲戒,臣很講道理。」他理直氣壯的模樣更是激怒了李淳一,只轉眼間兩人便廝打起來。少年時期的「戰爭」彷彿重現,但這次卻又有不同,之前宗亭次次落於下風,這次卻死死壓制住她,腿也將其牢牢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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