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憶舊情

  李淳一弓腰抓緊了他的衣袍,緊閉的眼卻倏忽睜開。帳頂綉紋盤踞不動,意識也是一滯,霎時連外面風聲也聽不見,只聞得喘息聲。

那喘息聲似乎十分久遠,淅淅瀝瀝的雨聲鋪天蓋地落下來,像是要覆蓋掉那渺小的、焦渴又生澀的親匿交流。七年前那個夜晚,他深陷人生困境,她不知道要怎樣將他從深淵裡拽回來,只是不想他就此死了,想要借他溫度與活氣,讓他的心重新跳動起來。

紛亂毫無章法的親撫,伴著屋外雨聲洶湧地燒起來,熾烈真摯的心全部剖開來溫暖對方。沒有鎧甲的軀體遍體鱗傷,少女的初次接納生澀又孤注一擲,幾無快意,只有疼痛。她等他平靜,等他入睡,凌晨時悄悄出門打算回府,卻被金吾衛擋住了去路。

那幾個高大的紅衣金吾衛彷彿是從天而降,凶神惡煞地站在她面前:「末將奉陛下之命,請您回宮。」

她那時在國子監讀書,常年居於宮外。在宮外待久了,幾乎忘了自己是從宮裡出來的人。女皇很久未見她,放任她在外面自生自滅,卻在這個夜晚猝不及防地命人將她帶回了宮。

雨越發大,風也是冷的。鐵蹄踏得積水飛濺,巍峨宮殿愈發迫近,秋雷響,宮燈顫,閃電將路照亮,卻又轉瞬滅。

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硬抓回來。幾個力氣蠻橫的傢伙將她帶到陰陽怪氣的內侍跟前,她站在風雨飄搖的廡廊下愣著不動,兩個內侍一把抓過她的雙肩,又將她帶到了御案前。

人影憧憧,內侍悉數散去,如夢似幻。

銀炭悄悄燃,一絲煙氣也沒有。殿內溫暖如春,案後是她久違的母親。她從沒能像尋常人家的小兒女一樣喊案後這個人一聲「阿娘」或是「家家」,連稱呼都不給親近的機會,更不必說其他。

女皇倚案閉目假寐,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但空氣中卻似乎蘊著一觸即發的怒氣。她向來怕她,因宮人們都悄悄說她心深似海息怒莫測,她未與她親近過,這般恐懼便愈發深。過了許久,她雙膝都已經麻了,殿外忽有人踏著雨聲匆匆趕來。

那人端著漆盤進殿,女皇也終於如蟄伏猛獸一樣睜開眼,看向她涼涼道:「京中不要待了,去江左吧。」一國帝王隨口宣告她的命運:「今晚就走。」女皇話音落下,滿滿一碗葯就擺到了她的面前。

內侍彎腰放下藥,甚至替她打開了碗蓋,熱氣裊裊,苦澀滿溢。

她驚愕抬眸看向女皇,女皇眸光卻冷如秋霜:「你不可以有孕,更不能生下宗本家的孩子,將它喝了上路。」她愣在當場,女皇隨即瞥了一眼內侍,內侍便上前捧起葯碗給她灌下。他們灌藥的手段爐火純青,她避無可避,釅釅葯汁便悉數灌進胃腹,那溫度燙得臟腑都疼,然她手腳卻如寒冰。

寒意從四肢百骸竄上來,她全身幾乎都發顫,內侍上前將她帶出門,只給她裹上袍子,便將她塞進了車駕內,什麼話也不與她說,更不會容她收拾行裝與誰告別,只轉眼間,那車駕便轉頭駛離了長安城。

城門、坊門一路大開。

她從不知夜晚的長安城可以那樣通達,西出長安經潼關,再轉頭就全成了過往。被雨打萎的蓬茸叢一片濕嗒嗒,秋雁潮了羽翼,卻仍一路南行。

在掖庭受盡冷落與長姊的控制,熬到十來歲離宮入國子監,以為終於如雀般逃離牢籠可以自由自在地縱情活。然而女皇卻仍掌控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何時進過桃花林,何時登過廢樓閣,與何人交談過,又與誰人出遊過——女皇了如指掌。

甚至她前腳經歷了青澀情.事,緊跟著一碗避子湯就灌進了她冰冷胃腹。

所謂自在不過是隱秘監控下的假象,一夜之間,一切都被打回原形。她仍然困在籠子里,去江左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她無法對抗被控制的恐懼,一句話也不敢說,只能將害怕都壓在心底,切斷了一切聯繫。

她親手種下的金錢蒲仍待在國子監里,雨水將它淋了個透;幻方盒子里木方塊凌亂一片,還沒有排演完成。她走得猝不及防,連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像桓綉綉,就像宗如舟,都沒有留下任何要離開的訊號,就瞬間失去了蹤跡。

這對於宗亭的打擊是致命的,他大病未愈,依稀只記得最後一個混亂的夜晚,別的似乎全忘了。他只知道無論是他母親、父親,還是李淳一,都走了,走得一乾二淨,只留下他。

關隴來人要接他走的那個夜晚,他渾渾噩噩逃離大宅,去了國子監。那被遺忘的金錢蒲被雨淋了那麼些天,卻仍頑強撐著一絲生機,好像在等他來。

帶上幻方盒,捧著那奄奄一息的小菖蒲,他也離開了長安,去往遙遠的西疆。這其中有委屈,有怨恨,又有無能為力的憤怒與懊惱,遭遇她原封不動退回來的信時,他屢次都只差一點就心灰意冷,然到底無法真正斷了思念。

「無情無義」的李淳一在江南安安靜靜過了七年,她再回來時,他看到她,努力壓制住心底的諸多憤懣與想念,想揣摩她的心,揣摩透許多虛虛實實辨不清真假的事,然他什麼都抓不到,直到紀御醫將尚藥局多年前的醫案翻給他看完,他才看到她的恐懼。

「為杜絕妊娠的可能,這副方子用藥極重。那時吳王尚年少,恐怕吃不消這般藥量,應是吃了大苦頭。」紀御醫輕描淡寫地與他敘述,面上是身為醫者的平靜與淡漠。

而他又如何能平靜?他憤怒乃至害怕,之後見到她甚至想要逃避,因此用冷淡來掩飾接近時的痛苦。

但他最終還是不顧一切地又追了過來,想要捕捉一絲活氣,求證自己還活著,求證她還在。年輕的身體散發著溫度與力量,是熟悉的觸感,潮濕又引人沉溺,他衣服一縷未褪,然手指卻觸發混亂回憶,李淳一仰頭咬唇,沒有一點聲響。

壓抑似乎成了她的本性,不論愉悅還是痛苦,都需要壓抑著不斷堆積才能獲得更強烈的回饋,她擁緊了他,指尖緊抓他袖下皮肉,喉間卻鎖死,軀體微微顫慄,弓著的腰忽然鬆弛下來,她闔上眼,像即將窒息的溺水者一樣浮上水面,終於沉重地喘了一口氣,眼淚隨之滾落下來。

快慰和痛苦幾乎是同時到來,但那之後卻是精神的莫名鬆弛,什麼都不願去想,也不打算推開他。他沉甸甸地覆在上方,頭埋進她的肩窩,手則移上來擁著她,喘息聲漸止。

屋外風平浪靜,沒有雨聲,也沒有風聲。只偶爾有巡夜的內侍走過,步子都極小心謹慎。過了半晌,李淳一抬起手去觸摸他額頭,指腹甫一觸上,便又縮回去,滾燙,燙得讓她害怕。他發高燒到這等地步,她甚至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麼從長安趕到這裡,又如何避開守衛、準確地尋到她的下榻之所。那滾燙之餘還有潮意,是眼角的淚。

他分明是哭了的。

這眼淚讓她覺得心頭酸楚滿溢,甚至忍不住伸臂回抱他。

沉重卻低緩的呼吸聲清晰響在耳畔,她確定他睡著了,這才鬆開手,吃力又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身體翻進榻里側,隨後裹好了身上的袍子。再回頭看一眼,他身上的衣裳仍是完好,只是那風塵僕僕的寒氣已是不再。

她扯過被子躺下來,亦將他也圈進這被窩裡,榻上一方天地,此刻終得幾分安穩。

都是困頓了多日,終於鬆弛下來的身體,臨港可安眠。

夜一點點深,最後走入盡頭,便與白日交接。將明未明時候,夜倦乏朝日也懶,鳥卻勤奮啼叫喚人醒。李淳一惺忪睜眼,下意識去探他額頭溫度,卻被他握住了手腕。

她醒了醒神,才發覺他也睜開了眼。挨得太近,以至於呼吸可聞,體溫互知,是被迫誠實的姿態。昨晚兩人幾乎什麼話都沒有說,但心卻格外貼近,哪怕無言,心中的感受也得以傳遞。

宗亭眼底藏著疲意,燒已退了不少。他的身體有些涼,聲音難得帶了些鼻音:「我看了葯案。」手指穿過她指間,用力交握:「我錯得有些離譜,我以為那時你是因為知道自己要走,所以那晚才來。」

「不告而別不是我的行事風格,你怎麼會那樣想?」她停頓了一下,頭髮無意蹭擦著他的臉:「那晚我想的是,倘若你能振作起來,就與你一起遠走高飛離開長安。」她輕嘲般笑了一下:「想想是有些天真。」

少年時候不切實際的想法果然都被現實砸了粉碎,但沒關係,低下頭,將碎屑粉塵掃一掃,收進匣子里,直起身就可以繼續前行。

能放下時,就該放下了。

李淳一出乎意料的平靜,心底藏著的一些懼意似乎也隨那個夜晚過去了。她手心下他的體溫在緩慢升高,連呼吸也變得灼|熱,於是她話鋒突轉:「我知紀御醫很厲害,那日他來尚書省,自然不是因為我得了風寒,而是來查探其他。」

她頓了頓,迎向他的眸光:「告訴我結果。」

宗亭喉結輕滾,眸光倏黯一瞬,還未及講,她便又追問:「是不是難孕?」這追問甚至藏了幾分自信揣測,尤其在她看向他目光時,變得更篤定。

「既然這樣,那許多事倒省心了。」她握住他下顎,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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