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尋活氣

  舊宮城地勢低洼,哪怕不是陰雨天氣也十分潮濕。遭遇暴雨,全長安的積水都好像要灌涌過來。因為潮冷難捱,女皇對舊宮城的厭惡這幾年愈盛。

這厭惡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大約是從某個夜晚開始的,頻繁的同一主題的夢,像深宮中的惡魔,糾纏不休。宮人們總講在這高牆之內很少有安眠之人,心中有貪慾有惡毒或有懼怕有懊惱,又怎可能睡得好?於是將罪過全推給了天冷地潮上天不憫,讓將作大匠想方設法去高地建一座新宮城,好像從此便可高枕酣睡,不必再被愁擾。

如此冠冕,說白了卻只是想要逃避而已。

李淳一在殿外站了一站,天地之間白光刺目,周圍鼓滿了風,她正要沿階梯而下時,卻有內侍報道:「元都督到!」循聲瞥去只得一高大模糊的身影,雖看不清臉,但李淳一知道那便是太女李乘風的丈夫元信。

元信回朝是例常彙報,同時也是與太女李乘風「培養感情」。李淳一幾乎未見過他,印象中只記得他英氣十足不苟言笑,是看起來很不好惹的角色。

她沒有停留,更不打算同他打招呼,只低頭佯作未見地匆匆下了階梯。

耗時已久的制科舉終於告一段落,她也回家好好洗漱睡了一番,次日醒來後看到前來送飯的宋珍,這才想起了生病的宗亭。

以她的立場,並不適合登門慰問,於是沉默吃完飯,抬頭一本正經與宋珍道:「給相公送張符籙去,就講可以保他身體康健。」言罷將符籙往案上一拍,起身又吩咐道:「我今日要去驪山行宮,午後就走,行裝儘快打點好。」

「喏。」宋珍俯身忙拾起那黃澄澄的符籙,揣進袖中飛快地走出了門。

一上午短暫得很,何況李淳一還得在吃飯前帶著行李趕到宮城外等候,再隨宮裡的車駕一道去往昭應城。

日頭移至當空,緊挨著東宮的延喜門外停著李淳一的車駕。她撩開帘子閉目曬秋陽,快要睡著時,忽被轔轔車馬聲吵醒。她探出頭一看,卻見是南衙衛兵們都出來了,緊接著又看到與元信一道走出來的李乘風。

李乘風顯然是來恭送聖駕的,這意味著女皇應當快到了,李淳一遂趕緊下車。可她才剛下了車駕,便被李乘風倏地握住了手臂,李乘風偏頭看她,笑著道:「陛下還未出來,何必這樣著急。」她說著和顏悅色地拍了拍她肩頭:「有褶子。」

自殷舍人一事之後,李乘風收斂了許多,御史台對她的攻擊也明顯少了。這陣子李淳一在前面為制科奔走,她卻窩在東宮頤養身體,擺了無爭的姿態,過得十分閑適。

元信站在不遠處,只偶爾朝這邊瞥上一眼。因常年分居,李乘風對這個丈夫的態度向來不冷不熱,對她而言,這樁婚姻也僅僅是政治結盟罷了。哪怕元信再好再威風凜凜,她也不會放太多私心在他身上,盟友關係不該耽溺,感情更應當節制,這是她處世的邏輯。

她與李淳一站得很近,手仍握住對方手臂,卻平視前方若無其事地說道:「聽聞陛下已做了定奪,向來從不授人的第一等給了賀蘭欽,這是要將他抬到什麼位置呢?」

她有意泄露制科最後的結果給李淳一,李淳一卻心平靜和地聽著,像個偶人一般不表露意外或欣喜之情。

她見李淳一無甚反應,忽偏頭看她,提議道:「將賀蘭欽給你如何?」

她話音剛落,宮門內便響起內侍傳報聲。車輿將至,女皇及皇夫就要到來,諸人齊齊下跪行禮,然李乘風卻不著急跪,她握著李淳一手臂不慌不忙續道:「先前那幾位你既然都沒能看上眼,那曾經朝夕相處過的老師如何呢?制科敕頭尚天家幺女,簡直絕配,且亦能成為一樁美談,你說是不是?」

李淳一簡促地回了一聲「是」,李乘風卻仍不鬆手,她語氣不變,但話鋒卻分明是在警告李淳一:「還有,在前面行事手千萬不要伸得太長,姊姊一向以剁旁人的手為樂,這個你是了解的。」

李淳一眼前彷彿又跳出小時候那罐子胳膊肉來,胃裡頓時一陣翻湧,而此時李乘風卻倏地拽她跪下,迎接剛剛駛出城門的車輿。衛兵也好,即將要跟隨女皇一道往行宮去的官員也罷,此時恭迎之辭異口同聲地響起,唯有李淳一和李乘風是啞的,李淳一甚至連氣也沒有喘一口,她平抑下胃液,又在女皇示意眾人起身時從容站了起來。

她本是要立刻登車了,然卻轉過身當著眾人的面伸臂擁抱了一下李乘風:「姊姊辛苦,我便先去昭應了。」

尋常人家姊妹之間如此舉動也不會太常見,又何況是在天家。這一對姊妹自出生便有了諸多不同,一個養在身邊,另一個放在掖庭,長大後的境遇更是差了太多,怎會沒有芥蒂呢?

落在部分朝官眼裡,此舉值得揣測,這畢竟是吳王主動的示好,難道兩座冰山也要化開、難道局勢要變?而已經登上車駕的女皇,也是垂了眼眸,她何嘗不希望諸人都和氣相處,但身在核心權力巔峰的帝王之家,就算沒有爭權欲,也必須學會自保,對誰又能真正剖心?

帘子緩緩放下,遮蔽了秋風裡的涼,便再看不到女皇及皇夫的身影。而李淳一也登上車,撩起帘子往外看,車駕騰騰而行,宮城漸漸遠去,那巍峨巔峰便只剩了秋天裡的剪影,凌厲一筆亘在那裡,紋絲不動。

李乘風恭送車駕遠去,轉過身見元信已走到她背後。她淡笑,兀自回宮,而元信此時道:「吳王當真是長大了。」以前還是任人擺布的小孩子,從今日這擁抱來看,她已經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不過隨口一講,李乘風斂了笑道:「還未成婚生子,算什麼長大。」

「陛下還未安排嗎?」元信問道。

「不合心意。」李乘風簡略回道,又看了他一眼:「她生下來的孩子事關皇嗣延續,關隴與山東的人,陛下都不會考慮。」

江左士族倒是合乎女皇心意,她今日向李淳一透露的正是女皇的意思,而李淳一竟當真回了個「是」。既然樂得與老師成婚,那與宗亭牽扯不清又是怎麼回事?

曾詹事不止一次同她講「吳王與宗相公的關係很是不同尋常」,她還以為僅僅是當年胡鬧的一點延續,難道到現在這兩人之間還牽牽絆絆理不清楚嗎?李乘風是果斷利索又無法長情的人,對人與人之間不能自已無法割捨的感情,她無法感同身受。

因此她雖然縱情,卻又透著涼薄,元信緊隨其後,仍舊跟不上她的步伐。

排水溝里潺潺水流卷著落葉悄然往遠方去,女皇車駕也終在日暮前抵達了驪山。李淳一睡了一場好覺,但還不夠填補這些天的缺失,到行宮後,她陪女皇用過膳,又待了一會兒,便告退回寢屋去。

她倒頭睡了一會兒,忽然驚醒,背後出了一身汗,想起還未洗漱,便起身去泡湯。好在湯泉水引至內室,無需冒著涼風深夜出門,且也清凈,只有側門站了一名侍女。

李淳一放鬆自己往下沉了沉,索性將眼閉上。湯泉泡久了難免氣悶,她忽然露出肩,睜開眼偏頭問侍女:「什麼時辰了?」

話音畢,黯光中卻早沒有了侍女的身影。她頓感恍惚,因不知發生了什麼,立刻就出來穿衣。手剛扯過袍子披上,卻有一人朝她大步走來,將她抵在了牆面上。

對方衣料上帶著寒涼夜氣,讓人忍不住一顫。李淳一仰頭看他:「相公為何——」後半句話還未說出口,他卻低頭吻了下來。

是急切的需索,一點也不溫柔。病中的人帶著苦澀葯氣,黯光中哪怕挨得再近也看不清他的臉,血腥氣在口腔里彌散,根本容不得喘息。李淳一後腦抵著牆壁,潮熱的身體只察覺到冷和疼,連回應也變得被動。

吻急切地往下移,李淳一驟吸一口氣:「你不該在這裡,太危險了。」儘管發覺他的異常,她卻仍存了理智,試圖將他拉回來,但力量實在單薄。還未待反應,她雙腳已然離地、轉瞬被抱離了凈房。

後背陷入柔軟厚褥,頎長身體卻壓下來,繼續方才未完的親吻。手指探進長發里糾纏,唇齒卻不放過血肉,甚至壓抑著幾分絕望的暴虐,像要攫取生機,迫切證明自己還活著。李淳一幾乎喘不過氣,伸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袍子,身體應激般地弓起:「怎麼了?」她心中騰起莫名懼意,喉間驟然收緊,幾乎說不出話來。

多年前也是這樣,看他如此悲痛絕望、甚至連最後一絲生機也將被抽離,而她萬分慌張,想要將他拖拽回來。

紗帳搖曳,燭火急不可耐地要燃盡。

單袍散開,皮膚暴露在寒涼空氣中,讓人忍不住顫慄。李淳一費力捕捉一縷頭緒,想弄明白他到底為何突然又變成這樣,然意識卻愈發迷亂,就在意志快要坍塌之際,她驟想起之前在閱卷公房內前來為她診病的紀御醫。

她手心驟涼,聲音也變得冷靜起來:「你去翻了以前的葯案嗎?」

然對方卻恍若未聞,手往下移,探進了她潮濕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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