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生分歧

  制科閱卷進行到尾聲,李淳一將庶仆喊進來:「去中書外省請宗相公。」庶仆得令出門,腳步聲消失在廡廊里。

過了一會兒,對面曾詹事道:「中書外省事繁且劇,將近年尾更是無暇他顧,宗相公抽不出空前來,也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他話音剛落,庶仆便氣喘吁吁跑來,站定將回話傳達給李淳一:「相公稱中書事務繁忙,請殿下自行定奪。」

「你轉告他,諸事都有規矩,既然是應下的差事,便絕無半路退出的道理,讓他哪怕不睡覺也要過來,本王在這裡等他。」她神情言態都十分平靜,心中卻生了揣測——他先前一副必要將賀蘭欽黜落的姿態,然到了最後即將呈遞名單的關頭,卻突然不再插手,實在是有異。

想起先前分別時他的反應,李淳一竟是有幾分擔憂。宗亭父母忌日在即,難道是這個緣由?

她思忖著起身,並將一份策文放入了炭盆西側一隻箱子,又同庶仆道:「請曹侍御及吏部書令史到尚書省來。」庶仆聞聲又跑出門,曾詹事一看這就是要提前處理先前批好的策文了,餘下的只需待宗亭再閱畢,便可完事。

曾詹事一看已沒自己什麼事,便拱拱手,先行告辭往東宮復命去了。吏部書令史將其中閱畢的卷子抬走,在御史台曹侍御等人的監督下,進行策文等第的謄錄。

李淳一則仍坐在尚書省閱卷公房內,等著宗亭到來。她側身拿鉗子撥炭盆時,屋外驟響起衛兵通報聲和問禮聲,她抬頭即見宗亭走了進來。

宗亭也不與她打招呼,徑自坐下拿起餘下的策文批等第,風平浪靜的臉上藏著疲倦,亦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情緒。他對李淳一無疑是冷淡的,這冷淡中甚至藏了幾分莫名逃避,李淳一察覺到異常,遂移坐角落,避開他的視野。

宗亭補批等第,李淳一取出幻方排演,烏鴉棲落在燈台邊上,一點聲息也沒有。期間公廚陸續有人進來送食,兩人也出去過幾回,但都佔據一角各自為政,缺乏基本的交流。

至夜間,因熬了太久,李淳一困頓得不行,便伏下來小憩一會兒,可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清早。宗亭將最後一卷閱完的策文扔進箱子里,抬手拍了拍案桌,李淳一聞聲驚醒,頭痛欲裂地抬首看他:「相公批完了嗎?」

對面的宗亭一臉寡淡,公事公辦地問道:「殿下欺負臣不識數嗎?」他眸光一凜:「還有七十三捲去了哪裡?」

「那七十三卷已經批好,故送去了吏部,這會兒等第恐怕早謄錄好了。」

「批好了?」宗亭反問:「臣在來之前可是從未批過等第,那七十三卷上臣簽字了嗎?」

李淳一坐正,冠冕地胡說八道:「相公太勞累所以忘了,那七十三卷是已經批好的,不信可讓曹侍御調來查簽字,那不是相公的字還會是誰的呢?」

活見鬼,無中生有,竟是被她擺了一道。

一定要他來將餘下的批完,是為了讓閱卷結果名正言順。而提前送走的那七十三卷,卻是她力保的策文,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賀蘭欽的策文,而簽字則是她自行偽造。

她忽然上身前傾,靠近宗亭壓低聲音道:「相公的字本王並沒有忘,甚至習得比以前更精進,倘曹侍御肯將那七十三卷策文給相公過目,相公可比照一番字跡,看到底有幾分像。」

她深知宗亭很介意她改習賀蘭欽的字,卻在這節骨眼上告訴他「你的字我從未拋棄」;又提曹侍御肯不肯給,也是一探宗亭在御史台的勢力。

語畢她立刻起身,喚來金吾衛:「餘下策文封箱送吏部。」寬袖下她握住宗亭的手,壓低聲音道:「相公累了,該去休息了。」幾乎是命令式的口吻,卻也有幾分憐惜真心,在金吾衛將最後一隻箱子抬出門之際,她驟然鬆手,只說一聲:「我亦往吏部去了。」便留下宗亭兀自離開。

她像一隻游出竹籠的魚,尚書省現在似乎都是她暢遊的天地。

這些年他們都蓄積了力量,儘管表達得不同,但初衷卻如出一轍。宗亭走出房門,身旁金吾衛對他行禮,他精神顯然有些不濟,便不再往中書外省去,而是徑直回了家。

這一日恰是分家的人前來議事,宗家偌大堂屋裡坐滿了人,又是為區區田產奴婢斤斤計較,嘰嘰喳喳講個不停,宗國公早不管事,只隨他們去,連面也不露。

宗亭剛進門,執事便迎上來道:「相公總算是回來了,再不回來堂屋怕都要掀了頂。」宗亭伸手,執事將簿子遞給他:「是按照先前相公囑咐寫的。」

他面帶倦容,頗有幾分頹廢,走進堂屋時,堂內倏忽安靜了下來。倘說宗國公面對分家還有幾分客氣的話,他面對親族的態度則顯得格外不近人情,甚至連場面上的和悅都做不到。

當年分家等不及宗如舟與桓綉綉和離,便在桓綉綉途中飲食上做了手腳,致使原本就體弱的桓綉綉暴斃身亡。此事做得隱蔽,宗如舟追查下來得知牽扯太深,發覺這並不僅僅是分家的動作,因此他將這難題留給了宗亭,自己則追隨桓綉綉而去。

這兩件事都十分突然,對關隴而言,桓綉繡的死讓他們損失了極重要的繼承人,關隴因此十分生氣;而宗家,也平白犧牲了一名嫡子,對子息向來單薄的宗家而言也是沉重打擊。儘管宗國公當時十分悲痛,但為局勢、為平息一點就炸的關隴,甚至不惜將嫡子的遺體送去關隴與桓綉綉合葬,同時——也將桓綉綉唯一子嗣、亦是宗家嫡孫的宗亭送去了關隴,事情這才沒有鬧大。

然強行平息的怒火總是藏得更深,宗亭從關隴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對分家進行了清算,他手段雖算不上有多嫻熟冠冕,卻令分家陡生懼意。有了強勢關隴作為後盾的昔日少年,在歷經數年磨礪之後,回來後簡直是個小魔王。

但這清算到分家就結束了,沒有再往上,關隴素來以為當年桓綉綉一事是宗家內部的紛爭,宗亭做到這份上,關隴多年來的一口怨氣也得以平息,但宗亭清楚,此事並不止於分家,他沒有繼續追究,是為持握更有用的籌碼。

平息的堂屋裡似能聽得到呼吸聲,宗亭眸中是冰冷的厭惡,他將手中簿子丟在主位上:「下次不要來這麼多人,本家沒有這麼多飯吃。」言罷負手就走,執事趕緊上前,拿著那簿子對分家的人道:「諸事按簿子上來處理,勿要再吵了。」

堂屋人多熱鬧,庭院卻仍舊冷冷清清。宗亭習慣這樣的清靜,曾幾何時他甚至想帶著心愛少女隱居田園,回頭一看簡直是痴心妄想。

自嘲與自我厭棄感紛涌而至,腳步也變得虛浮,庭院里一片慘白的光,廡廊里隨即一聲驚叫驟響:「相公暈了!快來人哪!」

此時李淳一卻從吏部侍郎手中接過謄好的名錄,與曹侍御等人一道往宮城去。

經由考策官審閱後初擬的名錄,需要呈上御覽,由女皇進行最終定奪。到了這一步,李淳一已不太擔心最後的結果,因女皇特開制科,本就是為帝國補充新鮮士族的血液,她只要有本事替女皇將這些人寫進候選名錄,就已經合了女皇心意。

炭盆靜靜燒著,守在一旁的內侍時不時翻動一番,小殿中除了女皇,其餘人都如雁般列隊而立,等待結果。女皇邊看名錄邊閱策文,看到賀蘭欽名字時眼角更是微微一挑。

她本意的確想要賀蘭欽登第,因這對於新士族的發展而言,將是一個重要開端。然她摩挲著策文末尾的批閱結果,不由輕蹙起了眉。宗亭竟會給賀蘭欽批高第?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抬頭看了一眼李淳一,李淳一卻一臉無害又坦蕩。

再低頭看那名錄,她發覺自己有些小瞧了幺女的本事,唇角竟是隱秘地輕勾了一下,只隨口說了一句:「吳王辛苦了。」

「為陛下效力,兒臣不敢言辛苦。」

女皇抿唇未再講話,提了硃筆進行最後定奪,又將捲軸交給身旁內侍。她抬首道:「諸卿都辛苦了,都回去歇著罷,吳王留下。」

曹侍御等人紛紛行禮,之後魚貫而出,只留下李淳一一人。

白天殿中也點燈,那燈永不熄,燈座上的一條銅魚也日夜睜著眼,彷彿洞悉一切。女皇看著她,和顏悅色地說:「天冷了,明日朕便要搬去行宮,宮裡的事、皇城裡的事,便都交給你姊姊處理。」她頓了頓,又問:「你風寒好些了嗎?」

李淳一回:「勞陛下挂念,都好了。」

女皇頷首:「那你將手中事務暫放下,明日便隨朕一道去行宮歇一歇,勞累了這麼些時日,也該養一養身體。」

「喏。」李淳一低頭應道,「倘無他事,兒臣便先行告退。」

「走吧。」

李淳一剛轉身出門,遙遙聽得女皇向內侍詢問宗亭的事,內侍了如指掌地回說:「宗相公病了,似乎病得很重,早上還在府里暈過去了。」

李淳一跨過門檻,心卻一沉,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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