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桓綉綉

  桓綉綉到長安的那個夜晚一直在下雨,車駕冒著風雨駛進城門,艱難又落魄。她八歲,無親眷陪同,幾乎孤身一人。因政權初定,當初與先帝逐鹿天下的關隴桓家遭遇猜忌與監控,這個身份尊貴的小女孩,便被送到了長安。

被權力風雨籠罩的孤弱女童,只有遠親宗家給她遞了一把傘,容她喘一口氣,暫不受這風雨侵擾。

宗家人心不齊各自為政,本家儘管接納了她,分家卻頗有微詞,生怕被牽涉到。那一日,桓綉綉到宗宅,出來迎接的只有本家嫡子宗如舟。

天將明未明,白衣少年郎面上還有頹廢倦意,只因奉了長輩之命才出來迎遠客。桓綉綉淋了些雨,一身狼狽,寫滿稚氣的臉抬起來看向他,身旁僕人小聲道:「三娘,這是表舅。」

她規規矩矩喊了聲表舅,然這位遠房表舅卻是個沒耐心的少年,潦草應了一聲,將一塊干手巾搭在她腦袋上,示意她好好擦擦濕嗒嗒的頭髮,二話沒說丟下她便走了。

桓綉綉聰慧早熟,雖力量單薄,人情世故卻是一點就透。在宗本家待上幾日,許多事便都明了,宗如舟生母早逝,他阿爺此後沒有續弦,只收了兩個侍妾,庶子又都早夭,他便沒有親兄弟可來往。

這傢伙孤孤單單長大,性情古怪又散漫,能看的唯有一張臉,偏偏阿爺又對他要求極嚴苛,於是關起門來兀自讀書,連太學也不去,更不用說與宗族裡的從兄弟們往來或是外出交遊。

他在家也不與桓綉綉講話,只在吃飯時偶爾會碰個面,井水不犯河水。寄人籬下的孤女察覺到「長輩」的不高興,不論做什麼都縮手縮腳,連吃飯都小心翼翼,自然也不敢主動與「長輩」攀談。

日子過得像結了冰的河流,看不到一點涌動。

那時桓綉綉唯一熱衷的事便是深更半夜走出房門看月亮,她阿爺曾與她講這天下的月亮僅這一個,隔著萬千山水,不論在關隴還是在長安,只要抬頭,便能共賞同一輪月。

對故鄉的思念日益深,然她什麼消息都得不到,她像囚在長安的一隻雀鳥,無法飛,也感知不到遠方冷暖。這時有個少年從院牆翻了進來,醉醺醺濕嗒嗒,不知是在哪裡灌了酒,也不知是從哪個溝里剛爬出來。

而這少年,正是宗如舟。

桓綉綉被他這模樣嚇到,本要去喊人幫忙,卻又覺得舅舅這樣反常大約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否則也不會翻牆進宅。年幼早慧的孩子瞬時手忙腳亂,找來燈籠與帕子,給癱倒在地板上的宗如舟擦臉。

她擦得認真又仔細,宗如舟忽然抬眸展露笑顏,哪怕是這樣的狼狽模樣卻依然笑得十分好看,模糊意識中又帶了些孤單的、無處告解的難過。

桓綉綉一愣,宗如舟卻忽然抬手去揪她的睫毛。桓綉綉嚇了一大跳,手裡燈籠都落地,燭苗歪斜飛快地在一旁燒起來,她驚愕得要出聲,宗如舟卻恍若未見地說:「睫毛好長,送我一根吧。」

然後他笑起來,手裡當真捏了一根小孩子的細長睫毛,忽然很快樂地起身走了。小孩子後知後覺地按住眼皮,但她好像也未覺得疼,回過神,眼前一團火卻燒得正旺,燈籠罩面都將燃燒殆盡。

後來他送了一卷字帖給她,當是被照料的謝禮,再後來又像模像樣督促起她的功課,樹立起「長輩」的權威來。

庭院里的春夏秋冬仍輪轉,時光推著人往前走。當年幼童長成少女,而昔日白衣少年郎也肩負重擔入朝為官。至此時,春日裡仍可坐下來共飲一杯桃花茶,夏日裡尋個休沐日摘梅子泡酒,秋日偶爾一道出門拜佛寺、站在山頭看層林盡染,冬日裡到曲江賞雪景,然二人之間卻橫亘著溝渠,難以逾越。

宗如舟早到了婚齡,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宗家甚至為他物色好了合適的妻子,然他卻悉數拒之門外,轉頭風平浪靜對阿爺說:「等綉綉再長大一些,我便娶她。」

他有這個耐心,並十分篤定。因女皇為穩固政權需大量藉助關隴力量,關隴勢力一成長,桓家形勢隨即大變,從昔日如履薄冰,搖身一變就會又底氣十足起來。

因分家強勢,宗本家的威望這些年逐漸式微,本家需要外力來維持自己的體面,而迅速成長起來的桓家對本家來說便是上選。世家之間的聯姻並非一兩個人的事,裙帶交織起來的關係錯綜複雜,借著恰到好處的時局,宗如舟挑了個極好的日子填平了阻隔在兩人間的溝渠。

此後宗桓兩家的勢力都如乘了春日東風般蓬勃壯大,與此同時,宗桓夫婦也迎來了獨子宗亭的降生。

桓綉綉一向體弱,但常年悉心養著,倒也無大礙,至宗亭十七八歲時她還是老樣子,不見好也不會變差,只是這時平靜湖面卻泛起波瀾,起初是一圈,之後越漾越遠,最後波及到了遠在長安的桓綉綉。

關隴的壯大遠超出了女皇的預計,她過分放任了關隴,最後將桓家養成了一隻大老虎,雄踞西北,囂張至極。而就在這時,桓綉繡的身份也發生了變化,她當年不過是逃離風暴中心的關隴孤女,而隨著桓家幾位繼承人的相繼死去,桓綉綉很是自然地要接手一部分的兵權。

這讓女皇不安,也讓宗分家不安。

女皇想要收回軍權,而宗分家不希望本家與關隴太密切,畢竟太引人猜忌也容易招禍,他們不樂意遭受本家的牽連,同時他們也見不得本家借關隴勢力重掌絕對的控制權。

而宗家與關隴桓家之間最天然的牽扯是裙帶關係,倘要切斷這一切,最妥當的辦法自然是設法教桓綉綉與宗如舟和離。

但就在諸人籌謀之際,桓綉綉啟程去了關隴,去參加桓家某個繼承人的喪禮。那一日天朗氣清,宗如舟千叮嚀萬囑咐,然就在次日天黑時,車駕折返,傳來了桓綉綉暴斃的噩耗。

那一年,宗亭十八歲。

他母親亡於途,長安蠻不講理地下起大霧,天地都被遮蔽,看起來根本不想交代當中情委,更不想露出真面目。

身為獨子的宗亭幾乎失控,而愛妻甚於己命的宗如舟卻出乎尋常的平靜。他簡直像個死人一樣寡淡,從小殮到大殮,到最後送靈柩回關隴故里,他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宗亭無法接受父親不近人情的冷靜,守喪期甚至拒絕與他說話。宗如舟由著他悲痛,自己則回了皇城,回到中書外省,開始了作為帝國中樞要臣的忙碌。

他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回家,食宿都在中書省,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旬假休沐前的這一日,他照例在中書外省樓下與幾位輪值京官共同判完政事,打算上樓去,卻見宗亭站在樓梯口等他。

宗亭提了食盒,顯然是被祖父逼著來送飯,因他臉上寫滿了不情願,甚至蘊有憤怒。宗如舟難得地拍拍他的肩,忽然輕鬆地說:「你都快要比我高了。」隨後繞過他上樓,徑直去往公房。

宗亭跟進去,將食盒放在公案上,往後退了幾步,站在一旁等他用飯。

宗如舟坐在案後,並不著急打開食盒,卻只抬頭看他。他眉目與桓綉綉極像,因此是個漂亮的孩子,且他天資不錯,將來的路應當也不會太辛苦,只可惜他同自己一樣,恐怕也很難獨善其身。

身份與責任與生俱來,註定無法只為自己活;且他也似乎是情痴,將來情路恐怕也不會太順當,這樣一想,他的人生似乎也不會容易到哪裡去。

宗如舟沒有繼續往下想,他低頭打開食盒,又同宗亭道:「你出去站一會兒,想想到底為何難過又為何氣憤,想明白了再進來。」

宗亭轉身出了門,宗如舟低下頭,稀鬆平常地吃完了家中飯菜。

隨後他打開一隻藥瓶,將葯末悉數倒進了茶水裡,仰頭飲盡。

宗亭在外面站著,長安城已沒有了霧,但他心中卻藏著太多謎團未解,這些謎團堵得他寢食難安,讓他難過,也讓他怒。

為何難過又為何氣憤呢?他低下頭展開掌心,再次握起時卻驟然想通,他轉過身抬手敲門,然門內卻毫無回應。他驟然撞開門,衝進公房內,案後卻已沒有了宗如舟的身影。

生長了多年卻隨季節進深而委頓的大樹枝孤獨地探進公房小窗內,屋內一爐香還未燃盡,食盒已空,而公文悉數整理妥當,案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凌亂,唯有通往裡間的一扇小門,隨風輕晃,發出吱呀的陳舊聲響。

他選擇自裁結束了人生,明明遭遇了喪妻痛還那樣平靜,過了極其漫長又難捱的這段歲月,到如今卻猝不及防地告別了人世。

也許他早就死了,在開始料理桓綉繡的喪事時,就已經是一個活死人。

好在他在死前還能回憶起某個暴雨初歇的黎明,有些狼狽又格外小心翼翼的孤女,用謹慎眸光看向他時的那一瞬明亮。

一隻白鴿從窗戶跳進又飛出,周遭無聲,宗亭跪倒在門前以額貼地,竄進來的風從他耳畔輕拂過,彷彿蘊了人聲。

時隔數年的中書外省中書令公房內,宗亭忽從榻上驚醒,他起身走到窗前,偏頭彷彿看見了跪在地板上的少年時期的自己,那樣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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