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撥迷霧

  黑夜中伸過來的一隻手,雖無法將晚霧揮散殆盡,卻能夠撥開方寸間的混沌。

宗亭轉過身,看她穿過晚霧走來,看她垂眸又抬首,看她將手伸過來握住自己的手,聽她問道:「不疼嗎?」他遲鈍低下頭,只見一雙凍得發白的腳裸.露在空氣中,血跡從腳底延展出去。是什麼時候傷到了呢?他都沒有察覺到。

其實很好找,沿原路走回去,到血跡結束的位置,就是受傷的地方。

人生是否也一樣呢?所有的傷痛皆有跡可循,所有的噩夢也有源頭,倘能將那些起因都遺忘,又是否能不再痛、是否能不再做噩夢?

不能,就如受傷的足底一樣,哪怕不知是在哪裡受的傷,也還是會疼,甚至還會留疤,再也無法消去。

他回過神,李淳一卻上前半步,抬起雙手攬下他脖頸,同時踮起腳親吻他額頭。身高差了許多,她的親吻顯得格外費力,卻也是鄭重的安慰。她鬆開雙手,腳後跟垂落著地,抬首看他,卻沒有出聲,只再次牽過他的手,帶他往回走。

卧房門重新被推開,她點起燈,讓他在軟墊上坐下,拋開周身疲乏端了一盆水放在案旁,絞乾手巾,忽握住他冰冷的腳踝,微微斂眸將他腳底清理乾淨。她像對待幻方一樣仔細地處理他的傷口,專註又負責,似乎已將他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

然她收手,鬆開他腳踝看向他,卻道:「相公的身體是朝堂的財富,要格外保重才是。這樣的事本王只會做一次,相公以後可不要再這樣了。」她擦了手,瞥一眼案上早已冷掉的飯菜:「我忽覺得餓了,得去吃些東西果腹,相公先睡罷。」

她起身就要走,宗亭卻抓住了她的袍角。她回身,輕挑眉看他:「有事嗎?」

「為何退我的信?」她當年不告而別,他又遠赴西疆,多次將書信交付驛站,卻幾乎每次都是繞一大圈退回。從西疆到江左,隔著千山萬水,思念和心意屢經輾轉,明明都已經到了對方手裡,卻又原封不動地再落寞歸來。

李淳一沒有著急回答,她只轉回身背對著他,壓下喉間即將上涌的胃液,這才答道:「都已經退回了,就沒必要再徒增煩惱,以前有些事,還是忘掉比較好。我以為,我們會是很好的盟友。」她講完兩邊唇角驟然下壓,胸口也明顯多了一些滯悶,顯然是不打算再糾纏以前。

人都是得往前走,然理智重新佔領上風的感覺卻不如預想中那樣好,尤其在這樣的夜晚,顯得孤絕又無情。她以為宗亭要放手了,可他卻牢牢攥著她的袍子,像個患得患失的白衣少年郎。

賀蘭欽的出現加劇了他的得失心。他無法確定李淳一的真心,不知她是否會像當年那樣一走了之,更不知她會不會轉過身來給他一刀……這些疑慮擔憂都讓他喪盡優勢。

夜太長了,快點結束才好。李淳一心中作了決斷,毅然掰開他的手,大步走出了門。

她甚至讓出自己的卧房,只隨意尋了一間屋子休息,連烏鴉也不放進來。躺下去大半個時辰,又冷又難眠,疲乏更是無解。最終她披袍出門,坐到堂屋,宋珍趕忙跑來,妥帖地預備了滿案的飯菜。

熱意騰騰,香氣誘人,她低頭大吃了一頓,宋珍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因吳王吃飯從來都只用寥寥幾口,如此恣意倒是頭一回見。她看起來有些愉悅,像是這些食物當真安慰到了胃腹和心,令人暢快。

胡椒發汗,散寒健胃,她手心也熱起來,於是起身打算折回去睡覺。宋珍趕忙令人前來收拾,自己則跟在不遠後送她回去。

燈在晚霧裡睡眼朦朧地亮著,兩人一道經過她的卧房時,那裡面燈卻已經熄了,而門也沒有關好。宋珍止步不動,大約是已經知道了什麼,而李淳一皺眉躑躅了會兒,最終伸手輕推開門。

與先前相比,這次她明顯察覺到了不同。待宋珍進屋點起燈,她才發覺屋中已沒有了宗亭的蹤跡,就連行李也悉數被帶走。

「宗相公似乎已經走了。」宋珍在一旁小聲提醒她。

「我知道。」她語聲里甚至透著輕鬆,令宋珍著實有些訝異。在宋珍眼裡,這兩人關係雖捉摸不透,但何時這樣無情無義過?他方才看到宗亭走時,發覺宗亭面色極差,還以為是身體不適或是與李淳一起了爭執,可沒料到李淳一卻自顧自大吃了一頓,眼下回到房中欣然接受了宗亭離開的事實。

李淳一確實鬆了口氣,近來頭腦與內心的反覆鬥爭擾得她不安。送走了宗亭,她也能靜一靜。宋珍見狀趕緊告退,並主動替她關上了門,就在這一瞬間,李淳一倒在榻上,扯過仍帶著隱約花香的被子,閉眼入眠。

香氣終會消散。秋陽明媚,被子曝晒一兩回,風吹一吹,原先的香氣便沒了蹤跡。親王別業與先前似無不同,只是流言從「殿下養了一位新男寵」換成了「那傢伙應是失寵被殿下逐出去了,專寵也不見得有好下場,要引以為戒」云云。

白面郎君們仍大氣不敢出地替李淳一抄書、印符籙,哀嘆紅顏易老沒有富貴命。而他們暗中抱怨的親王殿下,日子過得也絲毫不輕鬆。

制科舉的籌備已接近尾聲,最後要定的是策問(考題),應舉者名錄、以及考策官。

因這次三科同時開考,各科策問爭執取捨了好幾次才最終定下來;至於應舉者名錄,到今日未時應全部檢勘結束,由吏部書吏謄錄整理好就算妥當;考策官設三名,其中一名是李淳一無誤,而餘下兩個,則必然是關隴和山東籍官員各佔一席。

朝堂雖是天家的朝堂,卻處處透著地域之爭,連帝王要招攬新鮮血液也無法例外。關隴和山東的矛盾是老早前結下的,明裡暗裡一貫對著干,但這兩派在面對新晉士族尤其是江左勢力時,立場卻是出奇的一致。

排斥打壓新士族,是他們共同熱衷的。

李淳一面對這兩位可能到來的「敵對勢力」,卻可能無法強勢表達自己的立場——她內心是偏向新勢力的,因李乘風仰靠的山東勢力她無法去拉攏,宗家代表的關隴勢力她也無法全信,她在江左多年,與名士多有交遊。她唯有培養新士族的勢力,才可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力量。

未時將至,她在公房坐著,等待其他兩位考策官的到來。承天門內的鐘樓敲響了大鐘,鐺鐺鐺聲將疲憊了近一天的皇城官員從昏昏欲睡的狀態里拽回來,也提示著下直的官員該回家去了。

公房門乍然敲響,李淳一抬頭,卻聽外面庶仆報道:「殿下,吏部侍郎到了。」

李淳一應聲,吏部褚侍郎低頭進屋,略一躬身,捧著謄好的名錄稟道:「今秋制科三科共一千三百二十一名舉子名錄吏部勘核已妥,請殿下予以審覆。」

一千三百二十一?

「為何又多了一個?今早不是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嗎?何時加上的?」李淳一問。

褚侍郎面上現出一絲難色:「一個時辰前,是淮南舉子,勘驗也是合格,並無不錄的道理,遂加上了。」他言罷將名錄雙手遞上,往後退一步道:「請殿下過目。」

趕著最後的點報上來雖說未必違制,但幾乎不會有人這樣冒險,所以十分稀奇。李淳一打開長卷,目光移到最後,恰是「淮南賀蘭欽」五個字,她訝異至極,那褚侍郎也是欲言又止,賀蘭欽可是親王之師!且他又是江左名士紛紛追捧景慕的對象,女皇更是想要請他出山,如此之人已非凡輩卻前來應區區制舉,實在是出其不意,瞬時令今秋這場制科變得莫測起來,也更是引人期待結果。

李淳一按下捲軸,輕吐了一口氣。老師這一招已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但他卻篤定她會讓他考。

就在室內一片沉寂之時,外頭忽又響起敲門聲。庶仆報道:「殿下,考策官到了。」

褚侍郎避至一旁,門被推開,有二人撩袍進屋,順帶進了一陣秋風,將案上薄紙撩起。

李淳一抬眸看去,視線卻落在右邊那人身上。那人也看過來,唇角輕挑,似乎笑了笑:「見過殿下。」他不躬身更不行禮,舉手投足儘是權臣的倨傲,甚至暗藏了幾分對立的挑釁。

考策官由女皇欽定,在此之前李淳一也無法確定另外兩位會是誰。現在這其中一位考策官對她笑道:「殿下很驚訝嗎?」

李淳一倏地斂眸:「相公此時難道不該在關隴嗎?」

「陛下開制科,此等要務,臣定是要為陛下分憂的,因此提前回來了。」他笑,分明胡說八道卻是一臉真誠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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