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得失心

  宋珍聞言嚇了一跳,他見賀蘭欽仍看著屏風那側,心中更是忐忑,生怕下一刻賀蘭欽就會起身繞到屏風後去將宗亭抓個現行。

與宋珍反應截然不同,屏風後的宗亭穩坐不動,根本沒有半點要回應的打算。

賀蘭欽能毫無預兆地點破他的存在,是因傳聞所言那樣當真能掐會算,還是因暗中得了消息才煞有介事地戳穿?抑或僅僅是試探?其心雖難測,但宗亭並不太在意,類似的把戲他也玩過,並不稀奇。無非是嚇唬人的手段,他又不是沒經風雨的少年郎,怎可能憑這一句就坐不住。

屏風後悄無聲息,仿若無人。賀蘭欽投石無波,本該尷尬,但面上卻十分平靜,彷彿剛才那句話只是講給秋風聽。他低頭繼續飲茶,宋珍這才暗鬆一口氣,趕忙岔開了話題。

「賀蘭先生此次到長安,可是有久留打算?」、「還沒有定。」、「那先生眼下住在哪裡?能否留個居所位置,某也好交代給殿下。」、「她會知道的。」

這一副一切盡在掌握、諸事都瞭然的模樣,令宋珍無端生出些景仰,但他畢竟忠心耿耿,遂立刻收了心,恭敬送賀蘭欽出門。身為親王執事他面對白身的賀蘭欽或許不必這樣謙卑,但賀蘭欽是吳王老師,便要盡到禮數。他將賀蘭欽送上車,目送那車駕騰騰而去,轉頭撩袍就匆匆折返回西廳。

宗亭未走,獨身一人坐在廳中飲茶。小爐燒著,沸水翻滾,他飲得閑適從容,宋珍心裡卻是好一陣琢磨。末了,他終於開口:「賀蘭先生方才點破相公在屏風後坐著,小人真是嚇到了。依相公看,他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

「他知道又怎樣呢?」宗亭低頭又飲一口茶,似乎根本未將賀蘭欽放在眼裡。他不信道,也不信神,賀蘭欽唬人的本事在他眼裡並不值一提;府里被安插眼線?他無所謂,要查總能查得出來,何況就算查出也無用,不過是逼著對方換個人,實際防不勝防;試探?更沒勁了。

唯一令他不舒服的是,賀蘭欽講「她是個好學生」時那彷彿伴著笑的聲音。他是她老師,一當便是七年,真是誨人不倦,且多管閑事,連她的字跡也要篡改,妄圖將她之前的痕迹全部抹去。

賀蘭欽今日所遞拜帖上的字跡,和李淳一眼下的筆跡幾乎一模一樣,難道當年學了他的字還覺得不夠,非要再改頭換面學賀蘭欽的嗎?真是毫無道理,聞所未聞。宗亭抬手一口氣飲盡了茶水,金箔假面下的眸子里竟閃過一絲煩躁和氣惱。

宋珍見勢不對,閉口不談此事,只在旁邊站著,小心提醒:「相公還是勿在廳中逗留太久的好,畢竟府中人多口雜。」

宗亭輕放下杯盞,外表鎮定,就連一貫敏銳的宋珍也察覺不出他內心的咬牙切齒。他雖然心中極不舒服,卻也不是一無所獲。賀蘭欽看起來光風霽月毫無瑕疵,但今日還是暴露了一些弱點。他雖不能十分篤定,但也猜了八.九分。

宗亭稍稍平復,獨自往卧房行。而宋珍則雙手攏袖站在廡廊里,不由自主神遊了一陣。忽有小廝喚他道:「宋執事在這裡站了許久了,可是有事要吩咐給小人嗎?」

宋珍回過神,莫名地回說:「噢,我是方才突想起了一則故事,是講二狼為奪另一隻狼,趁那隻狼不在時碰頭打架,最後不歡而散、鬧得兩敗俱傷。」

小廝聽他饒有意趣地說完,無辜地亮了一張懵懵臉給他,內心哀嘆讀書人的故事真是怎麼也聽不出趣味,無聊,實在無聊。

賀蘭欽出入親王府邸之際,親王本人卻在吏部督促舉書的審覆。制科應舉者可是前任官員,也可是白身,應舉方式可是自舉或他舉,與進士科相比要寬鬆得多,也更利於招攬各色人才。

應舉者多至數千人,但最後審覆合格順利應考者,卻還要再減少。這些應舉者從出身看,有世族門閥子弟,又有寒門才子;地域上則集中在關隴、山東和江左三處,不過前兩者一貫是重中之重,江左則相對薄弱得多,只在今年才格外多了起來。

先帝出自關隴,與關隴貴族多有牽扯,但這些年女皇與關隴勢力之間矛盾重重,關隴遂在朝中自成一派,十分強勢;而皇夫出身山東,當年也因握有雄兵成為先帝麾下的重要力量,後來他將世族的力量交給了女兒李乘風,連給她安排的丈夫元信,也是山東貴族,擁持重兵,十分顯赫。

廟堂中的制衡與反覆令人精疲力盡,維持極難,眼下幾乎快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看起來風平浪靜的水面下,似乎一觸即發,就看誰去點燃這爆竹。

制衡一貫的要點在於引入新的血液,倘若這血液擁有足夠力量,便會令許多矛頭轉向,至於結果是新血液被徹底吞噬,還是頑強存活下來自成一股新力量,靠人為,也看造化。

李淳一是開閘的人,她如今守在閘門口,隻身召喚新的血液。姿態上事必躬親、勤懇,給足信任,但似乎還不夠。

時近中午,她去政事堂辦事,穿過廡廊快到窗口時,卻聞得熟悉聲音傳來。她幾乎是無意識地瞬收住了步子,悄無聲息站在窗外,輕攏袖等待裡面的人下完棋。

廡廊里的風似也跟著靜了一靜,她甚至可以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與裡面落子的聲音。交談聲沙啞老態,是兩位不折不扣的老人家。其中一位正是已經被封為國公的宗亭祖父,時人尊稱宗國公。

李淳一隻在很久前見過他,那時他是個不苟言笑的老頭子。

宗國公如今年逾八十,已不復當年嚴苛。比起衰老,歲月更多帶來的是無可奈何,暮年喪子,嫡系只留下宗亭這個獨孫,儘管宗亭年紀輕輕已位及中書長官,但他仍是宗國公的一樁心病。

「那臭小子也快從關隴回來了罷?」、「快了快了。」、「去了關隴大約要更睡不好了,年紀輕輕便不得安睡,老了可要如何是好?」、「鬼知道。老傢伙你不要亂動棋,這是耍賴。」、「別打岔,小孩子的事你不打算管管嗎?」

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是落子聲與嘆息聲一道傳來:「如何管?心裡的病,都是枉治。」

白日里也有秋蟲鳴,一隻苟延殘喘至今的蚱蜢跳上廡廊地板,停下來與李淳一對峙了一會兒,又孤獨地跳下去,最後消失在了酢漿草從里。秋風又活泛起來,李淳一覺得天有些涼了,她同時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宗亭父母的忌日,快要到了。

他父母合葬在關隴,若他沒有提前回京,到忌日時他一定還在那裡。但他卻選擇了提前回來,幾乎是以一種自我欺騙的、躲避的方式避開忌日逃了回來。

李淳一神思略是蕪亂,她在廡廊下站了一會兒,看到有吏卒朝這邊走來,遂趕緊回過神,獨自往西行去。

人的記憶有時也熱衷趨利避害,她這些年努力迴避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但稍稍一點撥,便又全記了起來,這滋味實在糟糕透頂。

好在事務繁忙,這糟糕也只持續了片刻。待到日暮時分,尚書省留直官紛紛往公廚去尋一口飯食,她也得挾著疲倦回府了。安上門的燈格外凄冷,車駕晃動時覺得燈也在晃,鼓聲落盡了,坊門也閉著,只能靠金魚符挨過一道道門往家裡去。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李淳一胃痛難忍,皮囊里像塞滿了尖銳冰碴,動一動就折騰得人直冒冷汗。好不容易長長久久地停下來,她不出聲也不動作,車夫便也不敢動。掀開帘子便能見到家門口,但她在車廂里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宋珍在外提醒「殿下,已經到了」,她才回過神,若無其事地下了車。

「殿下很累嗎?」、「恩,睡了會兒。」、「晚飯已是備好,是在堂屋用還是送回房?」、「不用了,我不太餓。」、「喏。」

宋珍的周到全打了水漂,只能目送親王殿下徑直往裡走。和她初來的那個夜晚不同的是,儘管兩次都顯得很疲憊,但那晚尚能看出露在外的利爪,今日卻多少有些委頓。

李淳一行至卧房門口,只有一盞廊燈照路,而屋裡並未像往常那樣亮起燈迎接她回歸。烏鴉棲在窗棱上,似乎不太想進去,見到李淳一也無動於衷,只低喚一聲,便再無動靜。李淳一雙手輕按在門框上,遲疑了一會兒,最後小心翼翼推開門走了進去。

燈冷屋寂,案前沒有人,飯菜早就涼了,動也沒動過。借著屋外廊燈的黯光,李淳一走到床榻前,終於看到了宗亭。他側身朝里,被子只覆到胸前,手臂露在外,袍袖往上縮了一截,手腕和半截小臂就裸.露在空氣里。

李淳一下意識想將他縮上去的寬袖拉好,然而手剛伸過去,卻瞥見了他用來蒙眼的黑緞帶。玄色長條覆在白皙皮膚上,冷硬而無解,就像她不清楚他這些年是如何度過,她同樣不知道他是何時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他睡得很沉很痛苦,皮膚竟然是冷的,李淳一甚至明顯感覺到他的肩頭顫了一下,那露在外面的手也下意識地握了起來,像在拚命忍住哭一樣。她驟想起白日在政事堂外所聞,胸中微滯,費勁嘆一口氣,鬼使神差地伸過手,去探他蒙眼的緞帶。

是出乎意料的潮濕,帶了一點不起眼的溫度,當真是在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