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千秋節

  這一夜,長安城中幾乎每個人都未眠。難得通宵的城市被人們的熱情與歡愉灌醉,至晨間才帶著朦朧醉眼,迎接冷冽的秋日晨光。

霜還未融開,朝臣外使就已在太極殿前彙集,幾乎不是哈欠連天便是面帶倦色強撐著,「昨日喝得太放肆了不好不好,頭痛得很哪,不過那酒倒是十分妙,魏明府沒去真是虧了。」、「哪能都像李郎中一般逍遙,昨日某在公房忙了整晚,天還沒亮便趕過來,到現在還未合眼,實在困頓得很。」朝臣們悄聲議論,待巡視儀容的殿中侍御史走近便又倏忽閉嘴。

承天門樓上鼓聲驟響,「咚、咚、咚」緩慢有力,每一下都震徹宮城。太常寺奏鳴禮樂,迎接帝王的到來。久未露面的皇夫也於今日出現,身姿仍然挺拔。傳聞他身體每況愈下,似大限將至,然今日露面看起來卻並非那麼回事。他與女皇並行,從二十歲到今日,已攜手走過幾十個年頭,算得上彼此最親密的親人及同盟,順理成章的,死後也要葬在一塊。

人到垂暮,仍然並肩,執手同享一份榮耀與喜悅,是冠冕的維持。

秋日裡涼涼的樓台在太陽不吝照耀下漸暖,高台上的衣袂環佩沐浴在陽光中,禮部儀官立於東側,展開手中長卷,奏:「喜聖壽無疆之慶,天下咸賀……」

他語聲清越又庄正,諸人屏息不言,連鼓皮都安安分分,不發出一點聲響。然此時卻有一隻漆黑烏鴉凌空俯衝而來,落在李淳一面前。李淳一站在朝臣前列,此時一眾人都悄悄朝她看去,因烏鴉乃不祥之鳥,在這樣的場合到來,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李淳一低頭瞥了一眼,卻又輕蹙起眉。因落在她面前的烏鴉,並非她養的那一隻。

那烏鴉在她跟前盤桓了許久,最終撲翅飛起,往太極殿頂飛去。

它的出現像白紙洇了墨點一樣令人不舒服,然這對李淳一來說,卻是某個人到來的信號。

她站著不動,聽儀官宣讀諸方進獻之禮。各國使節挨個露面,壽禮大小、列隊排次都互有比較和說法,禮部與鴻臚寺、四方館先前為此事簡直愁得掉光了頭髮,到最後深思熟慮定下來,仍是得罪了好些使節。

使節們暗中瞪眼互相不服之際,儀官已是宣朝臣進萬壽酒。眾人齊齊伏地拜賀,太常寺禮樂再次奏響,高台上的白鶴展翅躍上青天,朝臣們待禮畢再抬頭,高遠天空里一縷雲也沒有,是久違的明凈。

長安的天空哪,倘能一直這樣乾淨就好了。

可這片天空,數百年來見證著權力的此消彼長,被鐵蹄震得發顫過,也被戰火熏得滿面烏紅過,為天門街上累累白骨縱情哭過,也為滿城繁花飄香美酒溫柔笑過。風雨有時,晦暗有時,如今它目睹一位垂暮帝王謝幕前的盛會,清朗平靜,卻透著幾分難言的寂寥。

和它一樣的是站在高台上的女皇,經年累月對抗病痛的身體,早學會了麻木的平靜。身著盛裝,面對來使朝臣,她面上是體面的愉悅,跟個人無關,只關乎帝國。這是她的時代,大權在她手中,但如今她越握越覺得吃力。

就在日頭快移到當空之際,禮部安排的儀程終於走到尾聲,底下朝臣均鬆一口氣,恭送女皇及皇夫的離開。下了高台,背向日光,女皇走得很快,皇夫甚至趕不上她,她早年也是英姿颯爽巾幗英雄,眼下老了,卻仍存了當年幾分風姿,可面上一星半點的笑也沒有。

承天門外的熱鬧壽宴即將開席,另一邊卻仍是空曠冷寂的宮城。不過朝臣外使現在並不關心牆內的世界,他們站了許久飢腸轆轆,只惦記光祿寺即將送來的美酒佳肴。

大魚大肉,都不合李淳一胃口。她飲了一些酒,低頭琢磨方才到來的那隻烏鴉。那烏鴉屬於她的老師賀蘭欽,但他久居江左不出,在她離開吳地之前,也同她說不會來長安。那麼老師的這隻烏鴉為何到了呢?

她正思忖之際,卻有外使前來打招呼。身為親王,她有義務代天家招待外使及朝臣,一盞盞酒飲下肚,她也不覺得醉。喝多了的吐蕃使者漸漸放肆起來,想要拉著她的手與她對飲,然卻被李乘風攥住。李乘風與身旁的四方館小吏道:「這位來使都已醉了,還不送回去嗎?」

四方館小吏趕緊帶著外使離開,李乘風卻忽然十分用力地握住李淳一的手,輕描淡寫地說:「他若真拉了你的手,姊姊就將他的手剁下來。」

她說得非常輕鬆,似乎剁手與拔一根頭髮沒什麼不同。

李淳一臉上瞬浮了些醉意,她說:「姊姊,我有些醉了。」

「那就歇會兒,等天黑了,更熱鬧。」李乘風似也有些醉,她直起身看向不遠處的高台,神情里有炫耀的意味,彷彿那已是她的領地:「登上去,你就能看到長安最大的燈輪。」

二十丈高,衣錦綺飾金玉,燈有五萬盞,大約是開國以來最大的燈輪。

如此奢侈,是女皇執政幾十年間從未有過的先例。此次壽辰由李乘風督辦,從頭至尾,都隱隱透著屬於李乘風的偏好,而這舉止中彷彿藏了深意。

她將是新的女皇,她需要擁有全新風貌的帝國。

李淳一安靜等來了夜晚,承天門前已是殘羹冷炙一片。朝臣使者皆散去,或回家,或簇擁上街頭,融入更大的歡愉中。

光祿寺官吏和宮人們留下來收尾,李淳一瞥向李乘風的位子,那地方早已經空了。傍晚時她最後一眼看到李乘風,是見她吞下丹藥,愉悅地飲下了滿滿的一盞酒。

李淳一迎著滿月,負手登上高台。蘊著酒氣的晚風有一點點冷,不斷糾纏袍角魚袋,勸人醉。長安城夜景盡收眼底,她也如願看到了那座燈輪,人們在偌大燈輪下踏歌,前俯後仰,婉轉迴旋,似無休止。

人世也是一樣,反覆其道,無有不同。

她算了算時辰,走下高台進得承天門,回宮給女皇請禮問安。

女皇的壽辰還未結束,對她來說,今日就不算完。

內朝的燈火明顯比前面要黯淡得多,雖有往來侍衛巡夜,但還是顯得冷清。她走得很快,卻不期迎面撞上了一名女官。

李淳一駐足,女官亦停下來同她行禮:「殿下。」這女官身上帶著酒氣,細細分辨甚至還有一些隱秘的潮濕氣味。李淳一覺得這氣味有些熟悉,但又不太確信。這女官是從何處而來呢?夜色里雖然辨不太清楚她的面目,但李淳一微妙察覺到了她透露出來的一絲局促。

李淳一與這位女官並非初見,先前她為小郡王喪事在宮城內奔走時,同這位女官打過交道。

這位女官當時甚至開口想問李淳一要一張辟邪符籙,不過被李淳一拒絕了。

李淳一知她是女皇身邊近臣,官階雖不高,卻接觸許多機要。以李淳一的立場,她並不適合與女皇近臣走得太密切,更不能私相授受落人以把柄。

「殷舍人。」李淳一客套回禮,「是要回去了嗎?」

「是。」女官低頭應道。

「夜路小心。」李淳一隨口叮囑。

女官「喏」了一聲,低頭快步離開。就在她腳步聲即將消失之際,李淳一面上忽閃過一瞬恍然,那氣味——

她霍地轉過身去,卻不見了那女官身影。

此時有侍衛走來,領頭朗將同她行禮,問:「殿下可是前來給陛下賀壽的嗎?」李淳一頷首。朗將道:「夜路不安全,末將奉命護送殿下。」李淳一便只好按捺下心中洶湧揣測,與衛隊同行。

朗將送她至殿門不遠處,便躬身告退。待他們走後,李淳一剛轉過身,黯光中卻有一名小內侍不長眼睛似的沖了過來,突然得幾乎將她撞到。然就在她恍惚之際,手心裡卻忽被塞了一張字條。

她被嚇了一跳,站穩後連忙轉過頭,那內侍卻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夜色里,而她甚至沒有看清楚他的臉。

她低頭搓開那字條,黯光中只模糊看到一個「忍」字。她心跳得厲害,黢黑深宮中這突如其來的、不知善惡的提醒,又踩在這個時間點上,讓她進退維谷,也令她嗅到了一絲莫測的恐懼。

然這時殿門外的內侍已是宣她進殿,廡廊宮燈昏昏沉沉,一副濃濃疲態,又壓抑著幾分厭倦。她手心那張字條像熱炭般燙人,脊背卻冒冷汗,每一步都走得心有餘悸。

此時的女皇闔目獨自坐著,頭風欲再發作,這無休無止的疼痛快要將她折磨瘋。她呼吸聲有些沉重,殿里熏香燃出逼仄的味道來,每一個角落似乎都藏著怒氣,一觸即發。

李淳一進殿之際,恰遇這一幕。

她跪伏下來,循禮恭賀壽辰,隨後抬頭,女皇卻像蟄伏的獸一樣忽睜開眼,抬手極狠戾地給了她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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