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大朝會

  李淳一的舉止雖沒有更近一步,甚至將唇移開了半分,但鼻尖仍擦碰他頸間皮膚,氣息令人覺得有幾分暖,更多的則是麻酥酥的癢。宗亭抬腳踹開了通往裡間的門,門上的符章顫巍巍要落,卻被李淳一伸手抓住。

「重新貼好。」她說。

「臣抱著殿下,又如何騰出手來貼?」宗亭垂眸睨她一眼,繼續往裡走,連燈也不點,徑直將李淳一放在了榻上。就在李淳一打算坐起時,他卻將雙手撐在她肩側,俯身看黑暗裡的她。

李淳一蜷躺在榻上,回盯著他,手裡緊攥著符章,聲音低啞、語氣則顯出一絲神秘:「符章掉了可是會出事的。」

「符章不重要。」他像看蟄伏將醒的小動物那樣看她,「殿下知道臣不信這些,何必拿這些把戲來唬人呢。嗯?」鼻音稍稍拖長,身體再往下低兩寸,帶來的是近在咫尺的壓迫感。

「我倒是覺得相公太自信盲目了,這不太好。相公平日里不在這裡歇吧?躺下來就是噩夢,哪怕只是打個盹。是不是這樣?反正睡不睡得好只有相公自己才知道。」她陰測測地說完,右手攥了攥榻上褥面,手感潮濕,隱隱散著許久未換洗的陳舊氣味,同這小間一樣。一貫挑剔的宗亭又怎可能容忍自己睡在這樣的地方,有榻不用,那麼只可能是他因為某些原因,不願意歇在這。

而這其中原因,李淳一好像能猜到一些。

宗亭暗中的確皺了下眉,卻將身體壓得更低,他甚至能聽到李淳一吞咽唾液的聲音:「殿下賣弄小聰明的本事絲毫不遜當年,不過臣不會再上當了。」幾乎是音落之際他低頭吻了下去,近乎壓迫的強勢的親吻,帶著一些宴會裡的酒氣,混雜著桃花氣味侵襲而來,李淳一後腦抵著褥面,避無可避。

她啟唇迎接他的親吻,手探進他寬大袍袖。年輕男人的皮膚乾燥又溫暖,反之李淳一的手又潮又涼,觸感奇異交錯,是極其隱秘又久遠的體驗。隔著單薄皮膚甚至能感受到血管的搏動與形狀分明的肌肉,她不出聲,舌尖與他相觸糾纏,濕潤涼掌心覆著他愈發燙人的皮膚。

喘息升溫,宗亭卻咬住她下唇瓣,她肩頭輕顫了一下,他卻鬆開牙關,潮濕唇瓣移到她耳邊,聲音中都充溢著壓迫感,甚至帶了些惡狠狠的意味:「這些年殿下可是有一丁點、想念過我嗎?」

「想,每天都想。相公期待的可是這個?」她胸膛起伏,愈發感受到他的壓迫:「相公壓得我喘不過氣了,我很累。」

她承認得太輕而易舉,每個字都透著不願意過腦子思考的無情無義。宗亭壓在她肩窩一言不發,天知道他剛才多想咬她。

黑暗中的角斗難分勝負,李淳一也不太想贏,她從他袖袍里抽出手,送到他唇邊:「相公想解恨就咬一口吧,本王不怕疼。」

宗亭到底沒有下手,他說:「既然累了,殿下睡吧。」

「今晚雨會停嗎?」

「殿下才精通天文推演之道,何必問臣呢?」他扯過一條毯子躺下來,李淳一翻了個身面對他。他分了一半的毯子給她,枕著屋外漸小的雨聲閉上了眼。李淳一跟著闔目,但過了一會兒又睜開,視線里是昏昏暗暗的一張睡顏,她伸手想去觸摸,但最終沒有碰到他。

奇異的夜晚總會有夢,但李淳一根本沒有睡著。屋外雨聲停的時候她悄無聲息坐了起來,躡手躡腳下了榻,光著腳往公房內去。

燈早已經熄了,窗戶虛閉,有隱隱光亮照進來。她借黯光翻了翻公案上的摺子,粗略讀了幾本,手探到案下,摸到一隻匣子。

有鎖。

她將匣子小心移出來,摸到那把鎖。鎖身七個轉環,每個轉環上刻著一圈圖文,需要每一輪都轉對位置才能打開。李淳一湊得很近去解那把鎖,她記得宗亭在國子監時便習慣鎖匣子,當時用的鎖與這個似乎並無什麼不同。銅輪緩慢轉動聲極細小,然就在她轉到最後一個時,頭頂卻驟傳來呼吸聲。

「找什麼?」他貼著她低聲問,冷冷的像黑夜中忽然驚醒的毒蛇。

李淳一脊背緊繃,頭皮甚至有一瞬發麻,但她一動未動,手卻仍按在那隻鎖上。

「殿下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他的聲音輕緩,但聽起來卻充斥著壓抑:「所以……何必要偷偷找呢?」他的手越過她,握著她的手將最後一輪轉了小半圈,鎖便應聲打開。

李淳一背後一層冷汗,她道:「我餓了,想找些吃的。」

「是嗎?可誰會將吃的鎖起來呢?」、「別人不會,換作相公就不好說了。」她仍能面不改色地狡辯,宗亭寂寥地笑笑,轉過臉忽然面色一沉,李淳一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他已是起身往窗邊走去。

他推開虛閉的窗,一隻潮濕的信鴿便跳了進來。他解下它腿上細竹管,搓開字條借著黯光看完,鳳眸瞬斂了斂,隨後走回公案前點亮燈台,將字條燃盡。

而李淳一也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小郡王死了,半個時辰前。」

李淳一沒有見過這位小郡王,儘管他們是親姑侄。因小郡王出生那年,她就已經去了江左封地,如今回來,一面也沒見上,就得了他的死訊。

一個孩子的死,對於子息單薄的皇室來說,是大事。

這位小郡王的父親,正是廢太子。太子被女皇折翅斷足,如今拖著病體被軟禁在夾城內,毫無自由。他唯一的兒子,被養在掖庭宮裡,每日也見不到幾個活人。

幼小的孩子受急功近利的父親牽連,似乎喪失了重新繼承帝國大權的可能。然而,皇太女李乘風成婚七年無子,吳王李淳一入道出家,在很多保守的大臣心中,仍隱隱希望這個孩子能夠成為帝國的掌權者。

老臣們雖不敢言女皇是非,但他們對男性繼承者的渴求,從沒有減少過。

可是現在,小郡王也死了。

從他死,到消息傳開,用了半個晚上。因此一大早的大朝會,愈發顯得劍拔弩張。

拜宗亭的耳目所賜,李淳一半夜就得了噩耗。徹夜未眠之後迎來的早晨,濃雲低垂,秋雨欲來,太極殿里烏壓壓一陣,氣氛分外壓抑。

李淳一頭次參加朝會,站在西邊柱子旁,聽朝臣咄咄要求徹底追查小郡王死因。

「郡王一向身體康健,區區傷寒竟會不治?此間或有隱情,還望陛下將此事追查到底。」、「眼下應將郡王身邊御醫、宮人即刻拘押,徹查用藥及照料中是存有疏忽還是有人授意,故意為之。」、「倘是人為致郡王暴斃,便是蓄意謀害皇長孫,其心可誅。」

李乘風耐心聽完朝臣意有所指的詰問,終於開口:「郡王年幼,孩童幼體總不如成人堅強。諸卿如此咄咄,似已有鑿鑿鐵證,全然罔顧陛下喪孫之神傷,可是不妥?」,又道:「此事自會有查證定論,諸卿於朝會上緊追不放,實無必要。」

「殿下眼中,這竟是無必要追問之事?我朝龍脈單薄,郡王早夭,更是雪上加霜。況且殿下身為儲君,到如今膝下仍無子嗣,如何令陛下放心,令天下安心?」矛頭直指已經成婚多年卻無子的李乘風。

跟尋常人家生養孩子不同,天家子嗣乃是國事。李乘風既然已是太女,是帝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倘若一直無子女,便只能從兄妹膝下過繼子女,不過顯然李乘風對廢太子的子嗣毫無興趣,因只要這個小傢伙在,朝臣們就永遠惦記著夾城裡的廢太子。

矛頭悉數指向李乘風,但她卻毫不在意,只淡笑了一聲。

此時朝臣里忽有人道:「吳王殿下已到婚齡,為何遲遲不定下親來,為大周宗室開枝散葉?」、「正是,吳王早已成年,理應擇婿完婚了。」、「臣等懇請陛下為吳王選婿——」

原本指向李乘風的矛頭,倏忽之間轉了向,都對準了李淳一。

李淳一從進殿到現在一句話未講,只安心做個擺設。但她留意著每一個人的動向,各方聲音便是派系,朝臣們的心思其實並不複雜。逼著女皇徹查郡王暴斃死因的,多是懷疑太女「為毀掉最後一點威脅弄死了小郡王」,恐怕是平日里就對太女不滿;追問子嗣的大多也這批人,但其中也有中立派;至於最後扭轉矛頭,將話題挪到她身上的,那多是太女心腹。

大臣們議論得火熱,女皇卻如坐冰窟,一動未動,一言不發。

李淳一面對大臣們的逼婚,同樣無動於衷。

過了好半天,她攏攏袖正要開口,忽聞宗亭問道:「宗正卿,我朝僧道還俗可是不得強迫?」所謂宗正卿乃宗正寺長官,宗正寺掌皇族宗親事務,並管理僧道。

年輕的宗正卿忽然被問到,愣了一愣,忙說:「是。」

「那麼——」宗亭將目光轉向身穿朝服的李淳一,「臣想請問吳王殿下,可自願還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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