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金錢蒲

  心病難醫,尤其經年累月拖成大疾,更是難上加難。李淳一是合格的道家子弟,天文曆法、符籙經文、醫理單方皆有造詣,但對自己的毛病束手無策。

治無可治,就藏起來。她藏得一直很好,可回了京便原形畢露,吐得一塌糊塗。

風過柳梢頭,悉悉索索。李淳一心口傳來隱隱壓力,隔著初秋袍服能感受到一點手溫,宗亭靠她很近,肩膀隨時可以借給力氣透支的她倚靠,不過她聽到了不遠處的腳步聲,於是抬手摘了一片葉子,後退一步轉過身,低頭吹響了薄薄葉片,不滿意地說:「長安的樹葉吹起來還是這麼難聽。」

她言罷大步跨上台階,廡廊下恰有一隊衛兵經過。衛兵停下來同她行禮,領頭朗將道:「末將奉命送吳王出宮,夜已深,殿下不宜在此久留。」

「知道了。」李淳一說著又轉頭,指了宗亭道:「不過那個傢伙難道就能留在內朝過夜?」

朗將瞅見宗亭,懵了一下:「宗相公也要一起走的。」

「宗相公。」她隔著三丈遠對他說話,「你也該走了。」說完兀自走出去好些路,才聽到宗亭跟上來的聲音。她略略回頭看了一眼,黯淡宮燈下見宗亭低聲同朗將說話,朗將一臉的心領神會。

在宮裡安插心腹,是本事,不過權臣都愛玩這套,不稀奇。

李淳一下了台階,走得很快。空氣越來越潮了,她不想淋雨。衛兵將他二人一路送到承天門,核驗魚符後開門出宮城,非常順利。

門再次關上,李淳一站在門道外,抬首一看,黑夜裡巍峨闕樓好像幾十年如一日的老樣子,但是分明又不同。

「晚上進出宮城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容易了?」、「出易入難。」、「噢。」

不,其實是一樣的。只要門打開,不管是出是入,宮廷的危險就會多一分,不然她那位廢太子兄長,又怎能挑起元平年那場政變呢?

李淳一攏袖轉身,卻不往前邁步。前面是承天門街,此街同她所在的橫街交匯西側,即是中書外省。

李乘風「別在中書省過夜」的臨別警告在耳畔迴響,李淳一彎了彎唇角,豆大雨點便突襲下來。

由疏轉密,由緩至急,討厭淋雨的李淳一拔腿就往橫街那邊的官署跑,她往東,但一隻手卻突然伸過來將她拽往西邊。待她氣息初定,人已是站在了中書外省的廡廊下。只喘夠了氣的工夫,地上就已濕透,頂上匯聚的雨水如流線般順檐角飛落,耳房值夜庶仆聞聲打開窗飛快地朝這邊瞅了一眼,見是宗亭,轉瞬又飛快地關上小窗,不聞不問。

李淳一見那扇窗被關上,抖落抖落身上雨水:「庶仆避得這麼快,莫非視相公如猛虎?」

「殿下看臣像猛虎嗎?」宗亭背著手往東側樓梯走,李淳一緊隨其後。她回「說不好」,又瞥一眼廡廊北側公房,此時燈火通明,留直官員仍在忙碌。此處是帝國政令的草擬與決策機構,事務繁重,不過長官倒似乎一臉輕鬆。他停住步子,下意識將手伸給李淳一,是要帶她上樓。

狹窄樓道一片漆黑,李淳一將手伸過去,跟他往上走。行至拐角處,李淳一差點以為這樓梯是在國子監,而他們是深更半夜偷偷去閣里尋書,並非去什麼中書省公房。

然光亮就在出口,再往上走兩階夢就醒了。

樓梯東面一扇門,推開便是中書侍郎公房。雖然中書省最高長官為中書令,但中書令往往在禁內的中書內省辦公,中書外省的常駐長官則是中書侍郎宗亭。

李淳一脫掉潮濕鞋履,摸黑要往裡走,宗亭握住她手臂攔了一下。李淳一於是待在原地,等他點起燭台,四下看了看,這才走了進去。

不過是皇城內的一間普通公房,毫無特色,外面的樹一貫的高,從窗戶伸出手去就能摸到濕漉漉的樹葉,夏天草木最蓊鬱時,坐在窗邊甚至會覺得陰涼。往邊上走有個小間,可供休息,李淳一抬手拍拍門板,若有所思皺了皺眉,摸出一張潮濕的符章來貼了上去。

「殿下是在裝神弄鬼嗎?」、「怎麼會?本王是為你好。」她言罷看看那扇門,煞有介事地說「這裡曾死過人哪」,隨後兀自走到案幾前跪坐下來,陰測測地評價「中書外省的風水好像不太妥」,言罷眸光迅速將長案掃了一遍,最後落在一隻排演幻方的盒子上。

九九八十一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潮濕的手指探進去扒拉了兩下,頭也不抬:「相公還在推演九九圖?」

宗亭在案對面坐下,看她靈巧纖長的手指在盒子里翻動標著數的小木塊,也不打斷她。

可她卻說:「知道姊姊臨走前同我說了什麼嗎?」她頓一頓:「她講不要在中書省過夜。」又說:「雨停了本王就會走的。」

「殿下要當乖孩子臣絕不阻攔。不過殿下是何時開始對太女言聽計從了呢?」

「從小到大。」她仍低頭排演木塊,卻另起話頭:「相公的手傷還疼嗎?」

「怎麼會不疼?殿下沒受過傷嗎?傷口不會一朝一夕就好。」他當著她的面打開小屜,開始換手上的葯。幾句話明明說得直白,卻好像另有所指。

李淳一不理會他話中深意,繼續排演幻方。樓下這時傳來一些說話聲,聽不太清楚,總之小小地熱鬧了一陣,李淳一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十分瞭然:「公廚給留直官送吃食。」說著低頭咬住紗布打了個結,又問她:「殿下方才吐了個乾淨,可要吃些東西?」

「不吃。」她語聲固執,忽瞥了一眼硯台邊上的一盆金錢菖蒲,那幾乎算得上是無趣公房裡的唯一點綴。這種東西沒有養成龐然大物的風險,小巧可愛,香氣文雅,一隻手就可以蓋住,她曾經因為喜歡興沖沖地種了一盆。不過後來她離開了長安,就再也沒有養過菖蒲。

「看它眼熟嗎?」他捕捉到她神色轉瞬即逝的變化,將那盆長了很多年卻依然小巧玲瓏的金錢蒲移到了案桌正中央。

李淳一抬頭注視它半天:「它又沒有臉,我要怎麼認它?」

「殿下真是薄情典範。」宗亭寂寥地笑了一下,「自己親手種下,卻一走了之說不要就不要。那年天冷,又下了很多雨,你將它丟在國子監,差點就死了。」

「我有些想起來了。」李淳一認真地看看它,「所以之後一直是宗相公在養?我依稀記得宗相公那時候去了邊地任職,莫非將它也一道帶去了嗎?」

七年他經受歷練、仕途輾轉多地,難道還隨身帶一隻盆栽?

「怎能不帶?若我不養,它就只能死了。」他說得一本正經,措辭唬人:「我對殿下的物件,可是一貫的長情。」

「我信。」李淳一低頭繼續排演木塊,語氣誠摯:「相公說什麼,本王都信。所以本王想問一件事,請相公慎重回答我。」

宗亭眉棱骨輕挑了一下:「問。」

外面雨聲漸緩,樓下也安靜了。皇城內醒著的人寥寥,燈也都一盞接一盞地熄滅。李淳一停下手中動作,拈了一隻木塊懸在盒子上方,抬起頭不急不緩問宗亭:「為何陛下會突然召我回來,當真只是因為大壽嗎?」

女皇素來不愛辦壽辰,今年卻說要大辦,且還藉此機會將她召回,有反常態。她心中有一些揣測,但她想聽聽宗亭的說辭。

「皇夫身體每況愈下,據說已難回天,陛下之所以大辦壽辰,大約有為他沖喜的意思。而大壽之際召殿下回來,臣也覺得沒什麼不妥。」

他講得輕描淡寫,李淳一聽完不置可否,手中最後一隻木塊終於放進了盒子里。她緩慢將盒子轉了一圈,正面呈給宗亭:「排完了,請相公算一下對不對。」

宗亭沒有算,他知道這結果一定對。不論行列、對角,她肯定已經心算妥當才會給他看,她有這樣的把握。

以前她到國子監,他教她最簡單的幻方推演辦法,那時只有九個數,變幻有限,後來她自己推演,數字越玩越多,且樂此不疲,很快就顯出青出於藍的架勢。而如今他確定,她是真正的青出於藍了。

九九圖他推演了很長時間,但現在她只花了一頓飯的工夫便將其中一種完整呈現,這期間甚至還一直分心與他說話,這意味著她已經玩到更高階,且心算和記憶都超群,九九圖對她來說算不上什麼了。

李淳一仍保持跪坐姿態,雙手按住幻方盒,眉頭輕輕地皺了皺。

「怎麼了?」

她上身前傾,壓低聲音一字一句說:「腿、麻、了。」言罷抬頭看他,聲音更低,幾乎是用唇語吩咐道:「你抱我起來。」

宗亭眸光緊盯住她,她便回盯:「本王想去裡間休息一會兒。」

宗亭繞過案幾,俯身將她抱起來,他袍服上的桃花熏香便瞬間盈滿她的鼻腔。這懷抱有力卻溫柔,是成年男子的胸膛,而非七年前那個介於少年與男人之間有欠堅實的胸膛。

李淳一的手自然環住他的脖頸,指腹卻觸到他的喉結,她不太避諱這觸碰,那喉結在她指腹下的每一次輕動,她都可以清晰感知。他皮膚很熱,對她來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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