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演幻方

  雨後黎明格外清新,街鼓聲與道觀鐘鼓聲此起彼伏催人醒。

角落裡的烏鴉低沉鳴叫,似乎因雙翼損傷而感到痛苦。李淳一睜開眼,伸手取過銅罐給它,裡面還有些食物,足夠它吃上一會兒。晨光肆無忌憚爬上床榻,讓人無法繼續安睡,李淳一裹著毯子坐了起來。

燒退了,身體乾燥又涼。她取過袍子穿上,下榻時回頭看了一眼,褥面上血跡斑駁,提示昨晚一切並非夢境。宗亭的確來過,弄傷了她的烏鴉,還將金箔假面留在了這裡。李淳一俯身,撿起了地上那隻假面。

時間催生出很多東西,包括這假面。久別重逢,各懷鬼胎,就譬如各自戴上假面,騙人欺己。

李淳一將假面丟進妝奩,敲門聲隨即傳來。

來者是至德觀的常住道人,道號司文,三十來歲,是個面目清秀的女冠子。

李淳一的隨行侍女就跟在司文身後,此時正捧著漆盤候在門口。漆盤上疊放著乾淨齊整的親王禮服,與先前被胃液污了的並不是同一身。

顯而易見,這是從宮城裡送出來的新物。

司文道:「昨晚便送到了,說是聖人今晚設宴,請殿下赴宴。」她說完接過侍女手中漆盤,吩咐道:「殿下尚未洗漱用飯,去準備吧。」

打發走侍女,司文將漆盤放在憑几上。李淳一坐在几案後,抬手摸了一下那衣料,忽問司文:「練師有話要同我說?」

司文遣走侍女正是為此。她道:「昨夜是太女遣人到觀中送禮服,那人慾單獨見殿下傳話,但被道長攔下了。」

李淳一問:「來者是哪個?」

「來者是太女府上的一位幕僚,據聞近來十分受寵。」司文說得含蓄,實際是指李乘風的所謂男寵。

李淳一忽然想起昨天傍晚想要送她去太女府上的那個男人。

李乘風明知道她發熱體弱,雨夜裡卻遣男寵前來。打算單獨見面傳話?這其中的心思不太好猜,但李淳一知道,送禮服也好探病也罷,都是借口。

她驟抬眸,又問:「昨日可還有其他人來過?」

「沒有了。」司文眸光中沒有半點隱瞞,這應是她所知道的實情了。

那宗亭的到來又如何解釋?不從大門進,難道翻牆入?可他昨夜似乎乾燥清爽得很。至德觀是女觀,晚上閉門後便謝絕男客,宗亭避開耳目悄無聲息地進來,並不是太輕易的事。

但他為何要來?

李淳一短促閉目回想一番,昨夜他前後態度很是不同,起初戴著金箔假面時的狠戾模樣差點嚇到她,摘去面具後則又是一番姿態。

他偽裝成陌生人前來嚇唬她,又說她「因病卧榻,周圍無人可信,若遇人圖謀不軌,便無計可施」,分明是警告。好像倘若他不來,就會有心懷不軌的人前來,且後果嚴重難以估量。

因此他移去假面,流露虛無縹緲的溫情,給出信誓旦旦的承諾。他低著頭同她說「只有臣能保護殿下」的那一句,李淳一仍記得十分真切。

她下意識舔了一下唇角,忽聽司文道:「觀中如今也未必太平,殿下可是要多作些防備,或是避一避?」

李淳一移開那禮服,將她推演幻方的盒子搬上几案,似乎並不害怕,只說:「避無可避,要來的總會來的。」

司文看她低頭推演的幻方已達百數,繁複細密,變幻莫測,遂問道:「殿下推演幻方之法,是賀蘭先生所授嗎?」

李淳一思路驟停,抬首回說:「不,另有其人。」

司文只知她在江左封地這些年,是以青年名士賀蘭欽為師,沒想到還另有師傅。幻方是孤獨的算學遊戲,不便打擾,司文遂識趣離開,只留她一人沉迷這數字變幻。

秋日天光漸短,臨近傍晚時天陰了下來,東風颳得很是恣意,似乎明日又要變天。年輕女冠們在日暮前忙著收符章,曬了一天的符章已經干透,每一張在俗世人眼裡都顯得神神秘秘。

李淳一練完功,換上親王服往宮城去。她很久沒見女皇陛下了,甚至不太記得那張臉。女皇不太喜歡與她親近,只扔一座空蕩蕩的偏殿給她,撥幾人照料起居,也不帶她念書,完全放任自流。而那時她李乘風與阿兄李琮,早已入東宮館閣學習,似乎再長几年就要成為國之棟樑。

她到十幾歲才勉強入了國子監,與門閥世族家的子女們同窗。

國子監的生活短暫,談不上十分愉快,但也不能說一無是處。如今回想起來,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恣意的時期,不過都過去了。

長安傍晚街景顯得匆忙,到處都是在閉坊前趕著回家的人。紅衣金吾衛騎著高馬騰騰而過,即將開始夜間都城的警備與巡防。

這時李淳一的車駕也駛進了宮城。承天門外東西朝堂,為中書、門下二省,是最接近帝國權力核心所在。繼續往裡,是外、中、內朝,格局規整涇渭分明。途中可見忙著點燈的小內侍,宮燈必須在規定的時辰內全部亮起,風雨無阻。

晚宴所在兩儀殿,已算是內朝,女皇習慣在這裡宴請群臣。今日晚宴,請的是昨日贏得擊鞠比賽的大周騎手們。昨日吐蕃人遣出的皆是強勁騎手,因之前戰敗給大周,本想在擊鞠賽中贏回一口氣,可最終還是輸了,且還要被大周朝臣嘲笑「吐蕃所謂精英騎手連大周文臣也打不過」。

擊鞠是危險的遊戲,但尚武的大周人嗜之如蜜糖。

讓吐蕃人自取其辱的騎手們,是今晚女皇嘉獎的對象,也是供她挑選的成婚對象,因此,這宴會的動機顯得耐人尋味起來。

「殿下來遲了半刻鐘。」熟悉聲音在李淳一身後響起,聲音主人正是「不在被選擇之列」的中書侍郎宗亭。

他往前一步,與李淳一併行。

李淳一好像不在意遲到,攏攏袖說:「相公走路沒聲,真是嚇了我一跳。」

「殿下這麼好嚇唬嗎?」

「本王膽子一向不大。」李淳一說。

宗亭不以為然地笑道:「殿下這些年沒長個子,不好好吃飯嗎?」李淳一這才意識到他長高了不少。七年前他不過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現在她只勉強夠到他肩膀。

「本王不矮,是相公太高了。」李淳一仍攏著袖子。

兩人都走得不著急,好像因為「身邊反正有個墊背的」所以根本不在乎遲到。

外面夜風涼涼,兩儀殿內卻歌舞聲不歇,甚是熱鬧溫暖。主位坐著女皇,東西兩邊分開坐著太女李乘風和騎手們,中間圓地毯上,高昌樂工正奏琵琶曲,叮叮咚咚即將收尾。

他二人進殿時,樂聲剛歇。一番行禮免禮聲之後,李淳一終能抬頭看一眼女皇。七年前她頭髮漆黑如墨,但如今已是花白。

「怎來得遲了?」、「兒臣估錯了時辰。」、「那罰你舞個劍吧,琵琶拿來。」女皇言罷,內侍即將琵琶遞過去,同時又有內侍將劍遞給李淳一。

她舞劍,女皇親自伴奏。錚錚聲響,女皇才是舞劍節奏的控制者,李淳一隻有配合的份。不僅舞劍,在所有的事上,都是如此。她不需要有想法,乖乖地服從與配合就是正理。雖然看上去女皇對她一直放任不管,但女皇的掌控欲,絕不亞於她姊姊李乘風。

舞劍全程,都在女皇的掌控與注視下。女皇以前也看她舞過劍,七年過去了,這幺女劍越舞越好,女皇甚至隱約察覺到了這其中被悄悄按捺下的銳利與鋒芒。

與其說是罰,不如講是試探。李淳一收劍躬身,女皇也將琵琶擱置一旁,道:「坐。」

李淳一應聲入座,她對面的小案後,坐的正是李乘風。而李乘風右手邊的位置,依次坐著宗亭等三人,她右手邊也同樣坐著三個人,皆是昨日上場的騎手。

這其中李淳一隻認出三個人,中書侍郎宗亭、左千牛衛中郎將謝翛、還有一位起居舍人宗立,是宗亭的從弟。

共同點是,他們都是她的同窗。

不同點是,其他人都安安分分用餐觀舞,只有宗亭隔著兩丈遠用唇語同她說話。他說的是「離他們遠點」,而要命的是她居然看得懂。

有些默契就像本能一樣難棄,於是她張了張嘴,用唇語回敬「本王不懂」。

對於不愛悶頭吃的人而言,如此宴會無趣至極。事實上這樣的無聊場合有許多,譬如國子監以前毫無新意的講學集會,老夫子一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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