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東風起

  好大的雨!像是從四面八方湧來,勢要將長安淹沒。鋒利閃電催趕著雷聲,一陣陣捶擊宮殿闕樓,李淳一感到地面都在顫抖。

深夜殿中除了她一個人也沒有,如螢燈火飄飄晃晃,隨時要滅。天冷得教人戰慄,李淳一牙根酸痛,胃氣翻湧。雜沓腳步聲踩著雨水迫近,人,全是人……「轟隆」一聲,驚雷當空劈下,殿門被數十隻手一起推開。

光影憧憧,人面如魔,同洶湧雨氣一道撲進殿內。李淳一想逃,但卻被魘住一般動彈不得,連驚叫聲都被遏在了喉嚨口。數只手朝她伸來,暴虐拽過她單薄衣袍,將她扯出殿門。

「嘶啦」聲伴隨著被地上銳物劃傷的疼痛驟然襲來,李淳一面目幾近扭曲。暴雨淋透衣袍,黑乎乎的雨水灌湧入耳,一陣天旋地轉,這無休無止雷雨聲忽然消停了一瞬,緊隨而至的卻是如金屬絲顫動一般的噪音,尖銳拖沓的耳鳴聲蓋過了雷雨聲,卻讓她其他感官更加敏銳。

她被拖拽下龍尾道,長二十一丈的步道,數百階蜿蜒而下,每一階都又硬又冷。血腥氣在潮冷空氣中浮動,她想喊痛卻無法作聲,數只手撕扯著她的頭髮,血滴在黑漆漆的雨水裡,暈開,再暈開……

頭痛欲裂,耳朵幾乎要失聰,呼吸潮濕而沉重,她睜開眼,模糊眼界中只有一座巍峨宮闕,雨夜裡的燈暈圓一團,隨風漂移。

飛翹檐角下鈴鐸「叮——叮——」作響,聲音細碎緩慢,似響在飄渺霧中,就在李淳一意識將散之際,將她召回。

身體血肉模糊,疼痛撕心裂肺,李淳一痛苦喘息,努力回想,也只意識到自己將去往刑場,去見證某個人短暫人生的終結。

雨夜的燈極盡吝嗇,子時風中蘊滿陰濕。

她被拖進夾城,數只手倏忽鬆開,將她扔在了步道入口。如豆大雨傾倒而下,碾壓得她近乎喘不過氣,閃電撲下來,雷聲轟隆隆,李淳一奄奄一息地抬頭,只見得一層又一層的階梯,卻不見是誰在受刑。

哀嚎厲鳴聲直竄入耳,一隻烏鴉落在她耳畔啄她的頭髮,她想往上爬,手剛攀上一級階梯,那嘶鳴聲卻戛然而止。

血腥氣洶湧而來,伴隨著那一道迫近的,是一顆熱燙人頭。

血淋淋的頭顱滾到她面前,有人追著跑下來,捧起那顆頭,掏了兩隻眼睛給她,笑盈盈地說:「看和你的多像。」說著就要餵給她吃。

抵抗與掙扎都於事無補,眼珠子被強行塞進嘴裡,鐵鏽般苦澀的味道盈滿了胃腹,腥氣令人作嘔。李淳一於掙扎中睜開了眼,那顆被掏空了眼的頭顱就在她面前,血被雨水刷盡,閃電發作之際,她終於看清楚了那張臉。

那張臉——是她自己。

幾乎是同時,她嘔吐了起來。

胃腹強烈的痙攣顛倒夜日,顛倒陰晴,顛倒夢與現實。

車駕的巨大顛簸讓她從未關好的車廂側門跌落下來,車夫聞聲一驚,旋即停穩車駕,回頭一看,即瞧見了從車上滾進河邊蓬茸堆里的李淳一。

李淳一的嘔吐從夢裡延續到了現實。痙攣讓她臉色煞白全身發抖,像有人將手伸進她的嘴裡,掏挖她的五臟六腑,無休無止。扒在地上的手青筋凸起,一根根分明,好像隨時都會爆開,額顳血管突突跳痛,這一瞬,簡直生不如死。

一隻通體漆黑的烏鴉撲稜稜飛下來,落在她肩頭,尖喙啄散她的髮髻,一下又一下,悄無聲息。喘息聲終於平靜下來,李淳一費力睜開眼,輕盈蓬茸落在她臉上,細碎又溫柔。蘆花開遍的時節,風過白浪起,灰褐色的鵜鶘撲騰竄出,京都的秋風裡藏著一縷蕭索三分溫情,天是湛藍的,生機勃勃。

酸澀黏膩的胃液污了她身上禮服,於是她坐起來剝掉這沉重外袍與鞋履,光著腳走到河邊,俯身洗了臉。車駕在不遠處悄悄等著,誰也沒有過來,李淳一兀自洗完,慘白的臉被冷水逼出一絲血色,但周身虛汗都已經涼透,像從雨季里剛剛爬出來,潮膩得難受。

她步子有些虛,額頭微熱,是在發燒。獨自回到車廂,她輕拍門板提示,車駕便繼續往西,直奔京兆長安城。

李淳一有七年沒回長安,上一次走時,凄風苦雨夜。如今遊子返途,天朗氣清,卻掉入虛夢巢窠,算不上是什麼好預兆。

長安如牢,方方正正;坊牆林立,涇渭分明。暌違多年的都城,似乎一塵未變。

車駕行至朱雀門,同左監門衛兵出示金魚符,得核驗後予以進皇城,再一路賓士,即可見高聳闕樓,那是承天門。進得承天門,乃是舊宮城,如今仍住著她的親人們。

母親、阿兄、姊姊、還有主父。

而她母親,既是宮城的主人,也是帝國的執權者。

當年她母親跟隨她祖父打天下,最後排除萬難接掌帝國大權,同樣也繼承了她祖父的鐵腕與氣魄,在位將近三十年,治績斐然,幾乎無可指摘。

如今這位威名赫赫的女皇也已垂暮,大壽在即,預備熱鬧辦一場。被遺忘在封地多年的幺女李淳一,也因此終可回歸。

她剛進承天門,便被告知太極宮內這會兒正有一場擊鞠(馬球)比賽,前來賀壽的吐蕃人與帝國朝臣之間正斗得如火如荼,請她直接前往觀看。

李淳一下了車,年長的隨行侍女發覺她已將禮服換成了玄色道袍,卸去妝容、束起長發後,再無先前的狼狽。

她翻身上馬直奔擊鞠場。小內侍匆匆趕在她之前去報信,就在她下馬之際,擊鞠場觀台上即報「吳王殿下到——」,皇儲及連同幾位朝臣和外使在內,都朝她看過去。

場內鼓聲激越,塵土飛揚,馬嘶聲不絕於耳,李淳一在一片嘈雜中進了觀台,未見女皇,只有她姊姊李乘風坐在主位上。

她躬身行禮,李乘風抬頭看她一眼:「坐。」

後面幾個外使趁嘈雜交頭接耳,議論忽然到來的吳王;帝國朝臣們亦是各懷鬼胎,然都閉口不言,目光若有若無掃過李淳一的玄色道袍。

李淳一剛剛落座,即傳來騰騰鼓聲,以賀帝國騎手們擊球入門。

帝國朝臣們面露喜色,外使卻個個皺眉不服。飛揚了許久的塵土終於平靜下來,馬蹄聲也漸漸歇,為帝國擊進位勝一籌的那一人,騎馬前行了兩步。

內侍宣布比賽結果,他沒有走得更近,只下馬微微躬身行禮,接受了嘉獎。

「此乃我大周中書侍郎也!」某白須朝臣指著那人同外使如此說道,言下之意「我朝文臣入可運籌帷幄,出可安邊護國,僅文臣出戰即能擊敗爾等蠻夷」。

李淳一聽出了其中炫耀意味,她眯了眼看向偌大擊鞠場,在這後面是大片植林,各色樹木蓊鬱,春日裡是桃花開遍粉霞接天,此時層林盡染一片紅雲,熱氣騰騰。

臂上系著紅巾的中書侍郎,似乎在看她,但面目被護盔遮了,看不明朗。

「喜歡嗎?」身側的李乘風看著大周的騎手們,開口問了李淳一,又道:「陛下想讓你從中挑一人,將婚事定下來。」

「姊姊,我出家了。」李淳一抬起玄色袖袍,一雙明眸帶著笑意看向李乘風。

「出家?」李乘風無謂笑了笑,側過身罔顧身後的一群人,抬手就捏住了李淳一的雙頰:「這樣好看的孩子,怎能出家呢?不可以。」她面上帶笑,下手卻一點都不溫柔,李淳一痛得要命,但也彎起眼尾來附和她。

實際上在多年前,已是少女的李乘風就這樣對尚是幼童的她下過手。那時李乘風狠命竄個子,比她高了一大截,在朱明門與兩儀門之間的橫街上,忽然俯身用力捏住她一團稚氣的臉,笑盈盈卻又咬牙切齒地說:「真是好看,眼睛同你阿爺一模一樣。」

她以前不懂其中微妙,只覺得疼,長大後明白了其中微妙,仍覺得疼。

李乘風倏地鬆手,看向大周騎手們,鳳眸斂起,特意強調:「總之這些人中你選一個,不過中書侍郎,不行。」

她言罷起身,對身後吐蕃外使的態度不冷不熱,甚至帶了些微妙傲慢。待內侍宣告比賽結束,這秋日下午熱騰騰的活動即走到了尾聲。

李乘風走,李淳一緊隨其後,就像許多年前一樣。

「今日擊鞠陛下本要出席,但頭風犯了,這會在內殿。」李乘風邊走邊道,「你既回京,就回我原先的府上住著,好好玩上一陣。」

李乘風言語間已然安排好了一切。自太子犯事被廢,其一躍成為皇太女,儼然是帝國下一任繼承者。接掌帝權需要魄力與能力,她行事風格與女皇極為相似,狠辣程度甚至青出於藍。如今女皇頻頻為風疾所困,儲君李乘風自然也順理成章替帝王分擔政務,她忙得分明沒空顧及幺女的吃住,卻要叮囑她住到她原先的府邸上。

李淳一知道這不是出於「長姊對幺女」的關心,李乘風只是想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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