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常叉叉

我出生那年杭州城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我猜想當時我娘很可能是與我爹吵架動了胎氣,於是提早見了紅。眼看著臨盆在即,雖說之前都定好了穩婆,可外面已是白雪茫茫,只能一步步挪出去,車子根本行不動的。

天氣惡劣,慢慢走也是應該的,可我等不了啊,我再不出來便要悶死了,偏偏我爹又是靠不住的,竟遣了一個特別笨的小廝去尋穩婆,他的名字我便不說了,反正他同我家一隻叫小白的貓很有仇。

我不是記仇的性子,但那天我可能真的氣壞了,以至於後來我一碰到落雪天就腦殼子疼。書里說氣得腦殼疼,果然不欺我。

我娘起初也氣,但後來恐怕是氣累了就懶得氣了,也不使力,只忍著疼。可是娘你怎能這樣呢?生孩子這種事情,不能只指望小孩子出力的呀,可見我娘協作能力其實不大好。

但我也很體諒她,覓了個靠不住的男人,又時運不濟地挑了這倒霉天氣生孩子,實在很辛苦。好在我長得小,所以大約是好生一些,兩個時辰後,捧著我的頭將我帶到這個世上的不是被茫茫大雪阻隔在城東的穩婆,而是我娘自己。

我想我娘當時一定很傷心,所以我沒有再用哭聲刺|激她。

但我娘卻急壞了,毫不留情地打了我幾下屁股,於是我再也忍不住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後來我想想,我娘雖然協作能力不大好,但還是很有決斷力的。何況在那種境況下,她竟還留著氣力打我,實在是很不容易。

關於我出生的故事說到這裡似乎也就完了,我爹在哪兒呢?

是這樣的,我爹那天見穩婆遲遲不來,便要自己出門去,可他實在不是什麼身手矯健之輩,於是一頭栽倒在雪地里就沒能起得來。

恩,他暈了。

由此我覺得我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但他卻分明能輕輕鬆鬆將我拎起來,我想我大約要比一隻雞重一點的,所以我及時修正了這個錯誤觀點。

我爹雖然在我出生這件事上沒做出什麼貢獻,但不得不承認,我爹在育兒這件事上很有天賦,無需旁人指點便知道小孩需要哄騙。我小時候不是個好孩子,據說十分皮實,三天兩頭被我娘打屁股。那時我常常造反,不過我爹總能將我收拾得服服帖帖,三言兩語就能讓我倒戈——

他很喜歡賄賂我,那我就樂得做個昏庸的小佞臣。

我娘奶水很少,我後來吃了好多牛乳羊乳,每回都是我爹喂我。他說,哎呀,用我這隻值千金的手給你餵奶真的是太浪費啦。

我吐了他一手。

那是我一歲半的時候,小孩子都沉不住氣的,說吐就吐了,後來我便不做這等沒涵養的事了。

我出生後的第二個冬天,杭州冷死了,眼看著就要下雪,我爹娘卻帶我去了孤山。臘月里的孤山,雪將落未落,正是應了那句「天欲雪,去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美是很美的,但我作為一個每天只知道睡覺的小孩子,怎麼懂這等情境氛圍呢?

我想那次肯定是我爹娘為了找個合適的情境說些肉麻情話,才大冷天地冒著風去了孤山。

他們真是一點都不拿我當外人啊,當時我就在我爹大氅里睡覺,別提多暖和了。我再大一點,我爹便不這麼抱我了,他可能嫌棄我太重了。

我小時候很能吃,所以吃成了一個小胖子。我娘一度有些憂慮,她大約覺得我這樣以後肯定會丑,但幸運的是,我去學塾那年,居然瘦了!

上學很辛苦,極容易掉肉,就算我一天四五頓的吃,卻還是迅速地瘦了下去。

我生性好逸,說白了就是——懶。但我有個勤勉到變態的娘親,和一個天資好到可怕的爹,這兩個人簡直是我學習之路上的噩夢。珠玉在前,我這樣一個天資普通又有些懶的人,只有仰望的份。偏偏總是有人嘀嘀咕咕說我比不上我爹娘,所以肯定不是親生是撿來的云云。

他們說,叉叉啊,你看你無緣無故就出來了,連個做見證的丫鬟媒婆也沒有,可見你就是撿來的。

我才沒有這麼好騙呢,想離間我和我爹娘的關係,還是修鍊個百年再來吧。

哦對了,你們大約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常叉叉。沒錯,就叫叉叉,不過這是小名,我爹給我起了個大名叫朝哥,然後蘇伯伯說人家姑娘小名才這樣叫,實在是不夠大氣。

總而言之,我爹娘都不是起名的料。早知如此,我上學那年,應該拿一塊銅板去對街呂秀才那請他給我起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名字。

我讀書很一般,但我也有個技能,我兩隻手都能寫字而且寫得一樣好,甚至可以同時寫,我爹說由此可見我並不是一個笨蛋。我難得聽他評價別人不是笨蛋,在他眼裡,只要是人都基本是笨蛋,我是個例外。

或許不是因為我有多聰明,可能只因為——我是他閨女。

瑣瑣碎碎說了這麼許多,可見我講故事的本事也是不行的。在這點上,我完全沒有從我爹娘那裡獲得繼承。

我家裡有許多書,我從小在書堆里打滾,也不覺得硌得慌。因為我爹是個不愛出門的傢伙,他看完書就丟地上,常常都是丟了一地,然後坐在地上一邊看書一邊還要看顧我。那時我大約兩三歲,熱衷在藺草席上爬行,我爹總怕我不小心爬出去,故而在我腰間拴了根繩子,將我當阿貓阿狗一樣,只要爬遠了就拽一拽,讓我回頭。

小時候我同我爹在一塊兒的時間遠大於我娘。我娘是個大忙人,是江浙書業內舉足輕重的人物,每日在外忙到很晚才能歸家。相比之下,我爹大多數時候卻都在家中。他有看不完的書,做不完的學問,只要一盞燈,一張矮桌,無數筆墨紙張與書籍,他就好像能一輩子不出門。

我想我爹大概是閉門造車的典範,不過他似乎也沒有才盡的那一日。若非要用一個比喻,我想他自己大概就是一盞一直亮著的燈。

我喜歡那盞燈亮著的模樣,當然,我娘也一定是喜歡的。

三歲到十三歲,這十年間,一到傍晚,我便經常與我爹一起坐在中堂門口架高的走廊里等我娘回來。通常我們只點一盞燈,如此,我娘一眼就能看到我們。我想,辛苦一整日,歸家能看到這樣一盞燈,和燈下坐著的人,心頭也會暖和起來的。

我十三歲的時候便開始琢磨,這世上為何會有我的存在。事實上我娘原本是不打算生我的,她似乎並不需要一個孩子來延續她的血脈,我爹亦是如此。

當年兩個愛慘了的人,好像彼此都已經成為另一個對方,又何必多添一個我來打攪他們的生活呢?

或許是怕將來年紀大了孤單?但我不可能守著他們終老。

再後來我想,很多事是沒必要去琢磨的。

那些年歲,我們春日在大槐樹下野餐,夏天赤腳在走廊里吃冰鎮梅子,秋天去靈隱寺看紅葉,冬日裡在西湖邊賞雪煮茶。我在杭州這座潮濕的城市裡有聲有色地長大,它承載了我所有關於童年的記憶,現在想起來,好像清晰如昨日。

而我已離開杭州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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