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常台笙許久未收到陳儼的消息,本想問一問梁小君,可這丫頭卻似人間蒸發了般,毫無蹤跡。只留下一呆傻徒弟,愣愣看著前來尋人的常台笙說:「師傅出去賺大錢了。」

一句話,大概就是全部的動向了。

就像今日入暮時分常台笙收到陳儼的久違書信一般,上頭只寥寥數語就將近況說盡。陳儼清楚她對朝堂之事並不感興趣,故而也講得極其簡略。常台笙看到最後,未見其寫歸期,便又將信收了起來。

她對著信封看了半晌,發現他字跡竟有變化,似乎比以前更端正了些,他近來難道還有空練字么?

常台笙想了想,並沒有立即回這封信。書房內這時光線黯得一塌糊塗,常台笙未點燈,只起身走到門外,穿過走廊,行至堂間。

江浙一年一次的書市提前,芥堂忙成一團。恰這時,杭州城無情又匆忙地入了秋,一場場蕭瑟細雨下著,潮濕的空氣冷得讓人心生錯覺。

「又下雨啦。」宋管事拎著一個竹筐子急急忙忙進了門,外面已是雨霧瀰漫,什麼都看不真切。門房探過頭去瞧他手裡的筐子:「喲,是螃蟹!」

滿滿一筐子的螃蟹,一隻只都被扎得嚴嚴實實,安安分分擠在一塊兒比賽似的吐泡泡。宋管事笑笑,拎著螃蟹便去了後院。

此時雖已到了飯點,堂間的版工卻各自卻都在忙著手上活計。常台笙亦是坐在燈下審閱樣本,看有無錯漏。外面無邊秋雨安安靜靜下著,堂間滿是紙墨味道,忽地帘子被挑開,宋管事露了個臉道:「東家請大家吃剛上市的螃蟹,都已煮好擺上桌啦。」

版工陸陸續續都放下手中工作起了身,常台笙且仍是低頭看著手中樣本,直到堂中只剩了她自己,這才抬了頭,收拾東西打算回家去。

宋管事瞧她沒過去吃飯,便又折回來,見她正收拾著書匣,便問:「東家要帶些螃蟹回去嗎?」

「恩。」

於 是常台笙帶著幾隻未下鍋的螃蟹上了回府的馬車。這天氣里,人似乎也都不大願意出來,一路上冷清得很,除了車軲轆聲便什麼也聽不見。常台笙輕輕挑起帘子,朝 外看了一眼,雨霧中亮著的小燈有氣無力似的,青磚地被這雨水浸潤得更是光亮,她微微眯眼,看到的便是一片模糊街景,令人覺得如同置身幻境。

大約這空氣太涼太潮了,常台笙陡然回神,竟遙遙看見商墨的醫館。馬車繼續前行,從醫館門前路過,只見那牌子仍舊在,可門卻是緊鎖著,檐下一盞燈似有許久未點,外麵糊著的燈罩子都破了。

好幾個月了,誰也不知道這位商大夫去了哪裡。好像自從程夫人被定罪流放之後這裡便一直鎖門不開,葯僮們也都各自走了。於是杭州城內少了一位好大夫,多了兩座孤墳。一座是名醫商墨,另一座則是程夫人的寶貝兒子程康。

程夫人雖逃過一死,但常台笙知道,還剩兩口棺材沒有用。不,大約是只剩下一口了,因為他將楊友心也送走了。

楊友心死得有些奇怪,先是得了失心瘋一般砍殺了家裡的妾室,隨後又去衙門說有人要害他,讓衙門的人去保護他,再然後杭州知府在楊府查到了他與叛賊段書意有往來的證據,於是順理成章地將他抓進了牢中。

那時正值端王一行逆賊被捉,朝中對平叛功臣大加提拔,就連地方上曾與端王勢力有過抵抗的官員,都受到了褒獎。人人都知道此時踩端王及其走狗一腳能得到好處,杭州知府這等見風使舵趨炎附勢之輩,自然更不會放過這個送上門的好機會。

杭州知府將楊友心關在牢中,反反覆復提出來審問,恐是將衙門裡那些刑具都給用上了,這才令楊友心伏了罪。楊氏一族被抄沒,蘇杭的產業自然也都流入了官家。這一回,蘇杭知府都得了好處,自然都是閉門各自歡喜。

而楊友心就在臨刑前,突然死了。

仵作驗下來,說是中毒而亡,可哪裡來的毒藥?一層層追查下來,說久未出現的商大夫來探過監。

可這時候,商煜早就離開了杭州城,衙門追查了幾日,覺著徒費工夫,遂不了了之。

常台笙並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她所認識的商煜是個十分謹慎的人,若真有心要殺楊友心,不會去親自探監留下線索。這樣看起來,倒有些像刻意為之,像是留下最後一個記號,然後永遠消失。

總之,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大約也沒人知道,那最後一口棺材,留作了何用。

常台笙念至此,閉了閉眼,沒有再細想下去。

自 杭州城幾樁同她有關的案子結了之後,生活忽然就回到了原處。只是芥堂挪了地方,又因夫家的關係,她在江浙書業中說話多了一些分量。當然,議論也不會少,作 為一介書商,或只是作為陳儼的夫人,書業士林內圍繞她的話題只會越發多。甚至有些小書坊的塾師竟用他們的事來寫了本子,還賣得挺好!

常台笙忽側過身從旁邊書匣里取出一本冊子來。她打開那本冊子翻看了一會兒,車內燈光昏昧雖不適合看書,但她卻清楚知道這其中內容,因這些文字出自她之手,寫的正是段書意留下的那段故事。

端王謀逆風波如今尚未完全過去,這個故事便不大好拿出來傳閱。

常台笙想,縱使自己了解了這麼多,或許離真相也很遠。故事經由人述,再被揣度,最終總會變了模樣,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常台笙坐擁豐沛資源,讀書無數,知道許多許多故事。這人世間的事,似乎一句話能說盡,又好像有些無窮匱的架勢,就像多數人的一生。究其每時每刻,好像都不一樣,瑣碎得簡直說不完,但細看看,又有多少新事呢?

角落裡的螃蟹依舊不知疲倦地進行著吐泡泡大賽,卻不知很快就要被洗刷乾淨下蒸鍋,隨後變成紅螃蟹,末了被人拆解入腹,再……

哎,螃蟹的一生。

常台笙打了個哈欠,從她的百寶箱里拿了點心出來墊肚子。等今年書市結束,她應要去蘇州看看常遇與祖父了。

聽說那丫頭如今已難得去學堂,整日悶在家裡求著蘇曄託人給她弄一些稀奇古怪的書,脾性竟養得同陳儼差不多。

常台笙知她對數理幾何很是有興趣,故而平日里尋書也替她多留意了些,近來還當真尋到一位精於此的先生,正要打算回去修書同蘇曄商量商量。

府里還是老樣子,花草都養得很好,就是冷清了些。不過常台笙習慣了如此生活,卻也並不會覺得難過。由是雨小,她連傘也未打就拎著書匣與螃蟹下了車,匆匆跑進門將螃蟹遞給門房:「讓廚工蒸了罷。」

門房接過後說道:「今日來了客呢,來了沒多久,說是以前這府上的……」

常台笙皺眉想了一下,隨後眉目間又亮起來,又囑咐門房:「再燙壺紹興酒來。」

她顧不得許多,拎著書匣一路跑進後院,在亮著燈的小廳前停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和表情,淺吸一口氣,伸手緩緩推開了門。

裡頭的人霍地站起來,看到她,連忙親切地喚了聲「小姐」。

「宋嬸快坐。」

可宋嬸哪裡肯聽,硬是將常台笙上上下下都打量了個遍,這才略有些局促道:「我這麼冒昧就來了,也不知會不會討嫌……」

常台笙連忙將書匣放下,又催她坐下,這才在對面坐下來,仔細端詳了她的臉色,確定比去年時好了一些,這才舒了一口氣。

「我侄女婿要到杭州來辦事,我便同他一道過來瞧瞧,明日就走了。」

宋嬸這話雖在這久別重逢的喜悅中又添了一份將別愁緒,但見各自都好,便是有再多不捨得,心也是安的。

暖 暖紹興酒,鮮肥蟹肉,在這涼涼秋日雨夜中顯得格外溫情。這分別的時間裡,有許多事發生,常台笙此時卻也覺得那些當真算不了什麼。去年此時,她甚至還在這樣 的雨夜裡看著自己發抖的手努力壓制心中恐懼,現在,她雖偶爾還是擔心會有那麼一天,但卻更清楚人不是為死而活。

誰都知道長生不老是屁話,誰都知道一堆白骨或灰燼是結局,但誰都不是生來就為了死的。

不然吃飯做什麼,睡覺做什麼?都是為了活呀。

宋嬸留了許多特產在府里,常台笙欣然接受了這份心意。送宋嬸離開後,府里便又剩了她一個人,但書市在即,她連家也難得回幾趟,真是忙得合不上眼。直到書市忙忙碌碌走到尾聲,常台笙方得了閑,徑直回了家,悶頭睡了兩日。

她睡得渾渾噩噩,直到被宋管事敲開了門:「東家,你要去蘇州義學講學的,再不去的話,恐是要遲了。」

常台笙一拍腦袋,她竟差點忘了這茬,於是連忙收拾東西,直奔蘇州。

事實上宋管事先前的話太過恐嚇人,常台笙到了蘇州還有一天富餘,更沒有遲了一說。

她到蘇府,已是暮色四合的時辰,但蘇曄卻還未回。聽府里下人講,蘇曄自七月開始便一直忙。問忙什麼,得來的回答卻是不大清楚。

常台笙忽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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