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泥土觸感粗糙,還有些潮濕。手指在植株根部及砂礫泥土之間摸索,冷不丁碰到金屬心中便大約有了數。再往下探,稍稍感知其輪廓,就已能確信,埋在這泥土裡的,是一串鑰匙。

陳儼輕蹙了蹙眉,從泥土裡將那一串鑰匙取出擦乾淨,隨後收進了袖袋裡。到這時他才穿上鞋子出了門。洗漱過後,他又去了一趟花房,正好碰見謝氏。

花花草草中,謝氏抬了頭,問他道:「這麼早到這來做什麼?」

「順道路過。」他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謝氏,便要往外走。此時他蒙著眼,謝氏當他瞧不見,遂道:「走路小心些,門口擺了空花盆。」

「又添新花草?」

「台笙昨日帶回來一株君子蘭,蘭草不錯,可花盆看著太糟心了,今日打算替她換掉。」

就知道會是如此,故意送蘭草的那個人,似乎揣摩透了他家裡每個人的性子。常台笙會心軟買下,而謝氏一定會看不慣粗糙的花盆,左右都會發現那串鑰匙,想想真是令人不高興。

他正想著,謝氏轉眼又問:「你病還未全好,穿成這樣是打算出門么?」

陳儼未正面回答,悄悄轉移了話題:「父親眼下還在中書衙門,您似乎一點也不擔心。」

謝氏回道:「我擔心又能如何,難道他會因此早些回來?」

陳儼沒再接她的話,就先出去了。他早飯也未與常台笙一道吃,徑直去了一間茶館,甫坐下,旁邊空位上便坐下來一個穿了男裝身材瘦削的傢伙,正是神偷梁小君。

梁小君端起手邊茶盞便小聲嘀咕道:「雖說最熱鬧的地方反而安全,但這兒——」她四下看看,緊張兮兮道:「你就不怕有壞人的耳目在?」

「有就有罷。」陳儼甚是無所謂地說著,頭都未偏,只問道:「東西拿到了嗎?」

梁小君忙擱下杯子,面色瞧起來有幾分難堪,大約是覺得有些不大好開口。她緊接著哀嘆幾聲,揉揉太陽穴,作懊惱萬分狀:「拿、是拿到了。但是——」

按說話到轉折處,聞者都會稍愣一愣,陳儼卻穩穩坐著,甚至還從身旁小桌上取了點心慢吞吞吃起來,示意她接著說。

梁小君內心爭鬥許久,最終還是道出了實情:「被人偷走了。」

身為一介神盜,偷東西從來都無往不利,可沒料到了手的東西,卻轉眼被人給偷摸了去,簡直是奇恥大辱,要被人笑死的。

陳儼一時間沒說話,不急不忙吃完點心,自袖袋裡摸出鑰匙擱在桌上。梁小君定睛一瞅,這不正是那串被偷來偷去的鑰匙?

「你讓我去偷,還遣人來偷我不成?」梁小君一時間是非不分,壓著怒氣忿忿指責。

陳儼一臉平靜地回她:「我沒有那麼無聊。」

梁小君見他不像開玩笑,情緒稍定,隨後恍然:「啊,那便是有人知道你有這打算,偷來盜去的,最後還是送到你手上,這是在逗你玩啊。」

這後邊的話大有瞧不起陳儼之意,陳儼聽了卻面無表情,似不在意她這嘲笑。

梁 小君原本心中不大舒暢,得知是這般情委竟忽覺得好受了些,後料想陳儼應覺得不高興,便也不再揪著這話頭不放,隨即轉移了重點:「不過我想了想,鑰匙是給正 人君子備的,你都打算偷了,繞開鑰匙直接偷就是了,我這本事有什麼偷不來?何況那廝若發現留存著備用的鑰匙不見了,指不定直接換鎖了,你能如何?光偷鑰匙 不傻嘛!倒不如你說要偷什麼,我直接去偷就是了。」

生了個聰明的腦子,結果重點全錯。

陳儼沒立刻接這話 頭,起了身道:「不用了,你歇著罷,酬金我會結給你。」他說著將鑰匙重新收回袖袋,轉身就要出去了。結果梁小君一把拉住他:「誒你說說看嘛,看在常姐姐的 份上,我也會幫你偷的。」心底里想的卻是,竟有人膽敢戲弄我梁小君,一定偷出點名堂來給你瞧瞧。

陳儼步子稍頓,略略偏頭,聲音清啞:「活人,偷嗎?」

梁小君面色變了變:「這個……不好偷,我還以為你要偷什麼小物件,所以……」她也是個有自知之明的傢伙,自然不會硬著頭皮做不容易成的事。將活人偷出來難度可不小,就算將人敲暈了,她一介女流,沒人幫忙哪裡扛得出來。

陳儼神情倒還算是輕鬆,說道:「那就歇著罷,再會。」

「不過我能考慮考慮,偷一個還是兩個?」

「很多。」

梁 小君頓時被噎了一下,一個兩個她還能讓徒弟過來幫忙,這很多個,一時間還真是沒法,但她心裡又不服氣,又說:「你若是能想個機智些的辦法,那倒說不定也能 成。不過——」她低頭盯住他的袖子,道:「既然你偷盜別人鑰匙一事已被察覺,那你想將活人給盜出來對方恐怕也是猜到的,對方是在挖坑給你跳罷?」

「若真想挖坑便不會偷你鑰匙再送過來了,他不過是想炫耀,不用理。」陳儼甚至能想像那人倨傲放肆的模樣,簡直太討厭了。

梁小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又嘀咕道:「那人是不是喜歡你呢?竟連你喜好想法都猜得到,簡直是你肚子里的蟲子啊,太了解你了。是個女的嗎?常姐姐知道嗎?」

「閉嘴。」

梁小君撇撇嘴,又塞一隻信封到他手裡:「意外收穫。」她小聲說著,又補了一句:「想到什麼好法子了就找我,你左手邊是門,別撞著門框了,再會。」她說完就溜了,陳儼在原地站了會兒,這才離開了茶館。

陳儼在馬車裡拆了那信封,裡面只有信紙一張,紙上密密麻麻蓋的全是藩王府私自鑄造的印章。如此積極,反意一眼即明。想必梁小君看了這些也是有數,並非什麼都不知道。

近 年來天災不斷,百姓收成亦不大好,諸多地方流民盜匪劇增,邊地尤其不太平。端王暗中圖謀良久,收攏流民,厚結匪類狼兵,如今更是拉攏地方官員,甚至將手伸 到了鎮撫司,若貪得無厭的,便以將來高官厚祿相誘,不從者暗中嚴懲,或扣以家眷為人質,逼著人反,膽子實在大到無邊。

過不了幾日,朝中便會有人積極彈劾端王反意,而朝廷則會循舊例遣人攜聖旨前去西南端王府責問,但這些都不過是表面做著給人看罷了。皇帝明知道端王謀逆已成事實,也知端王不會坐以待斃,故而明面上雖還客客氣氣,暗地裡卻已進行了平叛部署。

而陳儼要做的,也不過是盡量減少這其中無謂傷亡,讓這場叛亂早些結束。端王行事暴虐,手段狠戾,且並非言而有信之人,當下從其叛亂者,並非心甘情願,有不少都是被脅迫,這樣的人,是極容易被策反的。

他 得到可靠消息,部分官員的家眷如今就被關在鎮撫司監獄。因鎮撫司辦案素來獨斷隱秘,從來不經刑部與大理寺,這些年來機構內又腐爛囂張到了極致,朝中幾乎無 人能插手,勢如脫韁野馬。而其在地方上的權力更是專斷到不可思議,羅織莫須有的罪名,誣賴良民,這等事不勝枚舉。若鎮撫司想關押一些人,簡直是再容易不過 的事。

家眷被扣押成人質,地方上軍官便也只能硬著頭皮反,簡直沒有選擇餘地。

若能瓦解鎮撫司這一層,策反軍官們並不會太難。

但如今鎮撫司為端王所控制,對朝廷而言,它已是一匹脫韁之馬,故只好出此下策將人質偷出來。

陳儼將蓋滿印信的紙重新放回信封,想到袖袋中的鑰匙,閉了閉眼。近來大多數時候眼睛都能看得到,但用眼時間一長,會很累。若之前覺得生老病死皆是無所謂的事,如今卻是再無法這樣去看待。心中一旦有了掛礙與期待,許多事也變得重要起來,要考量顧忌的因素也會更多。

似乎更辛苦了,但卻樂在其中。這大概就是奇妙之處。

他重新蒙上緞帶,闔眼假寐,理了理思緒,那串鑰匙卻一直在腦海里不斷徘徊。給這串鑰匙的人是誰?他能夠想到的這人,只能是段書意。

段書意的自負與傲慢他見識過,心深似海,總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身邊的人似乎無法猜准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 自露馬腳,還暗中拋出線索。他似乎總能猜准陳儼想要什麼,故而一直及時地給出查證過程中所需的東西。一步一步,絲毫不差。陳儼要尋個口子,他便將戶部魯大 人丟出去;陳儼需要西南叛軍內部組成的消息,他便一點點往外給;陳儼要找那些被扣家眷,他便給出信息,甚至猜到陳儼會讓人去偷監獄鑰匙,在梁小君偷完後, 再偷回來以莫名其妙的方式交給陳儼。

他雖從不露面,但陳儼知道他就在那背後,一直都在。

隔著無數人與線 索,他得意洋洋,展示自己對陳儼的了解,最後這次簡直是赤/裸裸的炫耀,好像站在最高處看著一群人互相爭來斗去,樂在其中。抑或只是在告訴陳儼——你想做 的事我全部都知道,你做的所有能如此順利,只是因我願意幫你。我比誰都了解你的想法,你只是我現在感興趣的一個玩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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