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常台笙這次悄無聲息地離開杭州,一來是因為她手上事情已處理得差不多,所以想暫時離開一陣子;二來也是陰差陽錯,想藉此事給段書意製造些麻煩。

她原本就沒打算以假死來逃避所有事,可沒想到,杭州城內竟尋到了「她的屍體」?

因還不知門外這人的消息是從何來又是否屬實,常台笙便阻止了一時腦熱打算出去跟人辯說一番的姑母。姑母回頭看看她,有些氣不過,又朝外瞪了一眼,略不高興地嘀咕了一聲:「真是晦氣,這樣毫無由來的話也亂說,不是咒人么?」

常台笙因不想將這話題繼續下去,故而沒有接姑母的話。兩人站著將門外的對話聽完,這才一道回去接著聽書。

後來那人又說了一些所謂細節,說屍身尋到時面目都已經分辨不清了,只有衣裳尚可辨認。經事發當晚在場者確認,常台笙落水時穿的便是這個樣子,至此,杭州地方官便認定這具在水裡不知泡了多久的屍身就是當日不幸落水的常台笙。

又 有目擊者稱那晚上的確是見段書意將常台笙推下船,人證物證俱在,如此一來,被軟禁至今的段書意恐怕不會有好日子過。但令常台笙感到疑惑的是,製造她已死假 象這個人,到底想做什麼——為了藉此扳倒段書意?這理由似乎有些牽強。何況段書意並非是任人宰割之輩,這麼做總覺得有些徒勞。

若 不知對方目的,那就連對方是誰都猜不到。商煜?常台笙剛想到這名字卻又立即否認了。固然他近來做了一系列令人難接受的事,但這件事卻應當不會出自他手。他 甚至不知道那晚上她穿了什麼樣的衣裳,又如何可能作假偽裝?何況這具死屍是哪裡來的,到底是誰,這些都是謎團,一時間令人難解。

加上杭州官府如此積极參与,似乎輕而易舉地就認定了那具死屍身份,顯得略是別有用心,便為之更添了一重迷霧。

常台笙悶聲不吭地與姑母在茶館又坐了半個時辰,這才起身一道出去吃飯。

京城吃食雖比不得蘇杭一帶精緻考究,卻畢竟是天子腳下,想吃什麼大多也都能吃到。方才聽牆角的不愉快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姑母胃口,她埋頭兀自吃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抬首看看寥寥動筷的常台笙:「不餓么?」

常台笙食量本就小,先前在茶館喝過茶吃了點心,這時並沒有什麼胃口。

姑母見她心事重重,遂提議吃完飯再一道逛回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可以買了帶回府去,也順便散散心。

天氣晴朗乾燥,又不會讓人覺得熱,正是怡人時節。街旁店鋪林立,路上行人絡繹不絕,穿行在這熱鬧之中,常台笙走著走著,忽覺袍角被人扯住了。她驀地停住步子,低頭只見一孩子可憐巴巴地拉住她衣角,小心翼翼道:「夫人買盆花罷……」

常台笙看過去,只見地上擺的大多是賣相併不好的茶花盆景,恐都是被人挑剩下的。唯獨有一盆君子蘭長勢極好,雖已過花期但葉片挺拔肥厚,看著很是茁壯。與這植株相比,花盆則顯得十分粗糙磕磣,且看著略是擁擠,應是該換盆了。

她回過神來那孩子仍抓著她袍角不放,聲音低低小小,甚是可憐:「夫人買一盆罷……」

常台笙這時瞥見裝花的小車旁似還蜷著一位病患,也不知怎麼的,忽就生了惻隱之心,故而將那盆君子蘭給買下了。那孩子接了錢,還很是仔細地拿布給她包了花盆,免得她拿著會弄髒衣裳。

旁邊姑母見她將花盆接過來,甚至還多給了一些錢,便小聲嘀咕道:「你婆家府里花房要什麼沒有,何必在路上買這樣入不了眼的花花草草?」她瞥了一眼那角落裡蜷著的病者,稍頓了頓,接著道:「這世上可憐人多得很,幫不過來的。」

常台笙抱起那盆君子蘭,也只是淡淡緩緩地回了姑母一句:「我知道。」

至此,姑母大概是覺得常台笙看著寡淡冷情的性子里有些容易被人利用的悲憫心,但好在內心通透,諸事都看得明白,還算讓人省心。

離了杭州城,常台笙便不再是聞名江南的書商。不必與人交涉也再難見熟人,京城人眼中,她不過是個尋常婦人,實在是不起眼。因這不起眼,卻也讓人放鬆,於是骨子裡那慵懶無爭的淡雅姿態便漸漸表露出來了。

抱著君子蘭一路往回走,街衢似乎長得沒有頭,影子卻越髮長,才驚覺日頭西下,周圍隱約環繞著飯菜煙火氣。

都這樣晚了。

抵府時,謝氏正在花房忙活,遂未出來迎。常台笙因覺著小腹隱痛,作別姑母便抱著君子蘭回了房,這才發現是月事來了。熱水洗漱一番,換了衣裳她便早早躺進了薄被裡。

這時節不冷,痛起來雖沒有以前那般要命,卻還是難忍,就連腰骶都隱隱作疼。常台笙蜷作一團,遲遲睡不著,看著外面天色由明轉黯,最後連日暮餘光都消失,屋子裡便悄然黑了下去。迷迷糊糊中只聽得外邊有多嘴的侍女路過,議論著今日之事。

「公子與老爺平日里這時也該回來了,今日是怎麼了?」

「聽車夫講今日未去衙門,那便是進了宮,到這時辰還不回來,許是宮裡出了什麼事?」

「呸呸,能有什麼事?你這般亂說話可是會惹麻煩的。」

說話聲隨著腳步聲一道遠去,走廊里重歸安靜,常台笙痛得皺眉,忍不住悶哼了一聲,身子蜷得更緊,額發都已汗濕,脊背上更是涼涼一層冷汗。

人之血肉之軀,被疼痛佔據時,時間漫長拖沓得簡直要命。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傳來敲門聲,伴著女聲:「少夫人,到時辰了,您不起來吃飯么?」

「不了……」常台笙鬆了牙關,聲音低啞地回了外邊的侍女。

那侍女大約是沉默了會兒,屋外隨後便傳來離開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極輕極小心,很快就沒了。但沒過一會兒,門外忽傳來雜沓的腳步聲,走廊里也亮起來。

府里的燈籠都已點上,常台笙忍痛支起身,謝氏在外敲敲門,問說怎麼了。旁邊侍女小聲道:「少夫人回來洗漱一番就躺下了,大約是……月事來了,身子不大舒服。」

謝氏知道她氣血不好,忙讓侍女去煮些紅糖姜水,自己則推門進了屋。屋中未點燈,謝氏借走廊里的黯光點了桌上燭台,又走到床前,將帳子用鉤子掛起,這才坐下來,看看面色慘白倚床板坐著的常台笙,偏頭又看一眼外頭,抱怨道:「也真是的,這個點還不回來。」

謝氏這話雖像是抱怨,卻又有些隱憂在其中。已這麼晚,夫君與兒子都還未歸,那一定是被什麼要緊事絆住了。想想早上兩人走時那樣子,同時沉默得有些不同尋常。會是什麼事呢?要不要緊?這些都是她作為朝堂之外的一介婦人都不能再探究的範疇了。

能做的,似乎也只能是等罷了。

謝氏說完沒讓常台笙躺下,倒是伸手過去握了握她的,還與她講些七七八八的零碎事情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過了好一會兒,那邊侍女才匆匆忙忙將紅糖姜水送了來,謝氏敦促她喝下,這才讓她重新躺下。

謝氏放下床帳,在外頭坐著,聲音不急不緩地說道:「好好睡罷。」

這 聲音柔暖安穩得彷彿熨進人心裡,常台笙看著帳外剪影,不自覺地想起年少許多事,視線竟有些模糊。來初潮那年,她也是疼得死去活來,深更半夜母親則一直陪著 她,安安靜靜坐在床邊等她入睡。她記得那時,隔著床帳,總有個令人安心的剪影,正低頭翻閱書稿,偶爾抬頭,聲音溫溫柔柔,問她覺得怎麼樣了睡著了沒有。

那時候父親已不在,母親努力支撐著家中所有事務,即便再勞累,對他們兄妹,卻也一直是如往昔般溫柔照料,也不會輕易表露悲傷脆弱。那時常台笙甚至總有錯覺,也許父親只是去了個遠一些的地方,還與他們一起呼吸生活在這個世上,並沒有離開。

在常台笙眼裡,她母親並不是個懦弱無用的女人。即便後來一再被擊垮,乃至最終放棄,但她曾經的努力與堅持卻一直留在常台笙記憶深處。也正因相信這一點,常台笙才總有氣力可以爬起來繼續前行,彷彿母親就站在她身旁,以一貫的溫柔姿態鼓勵著自己。

縱使生死離別時那般慘烈,但她印象中最深刻的卻還是有溫柔笑意的美麗母親。

常 台笙回過神,見謝氏還坐在原處。昏黃光線中,謝氏那姿態像極了當年的母親,令常台笙心頭不自覺一暖,竟生出一些感激|情緒來。比起陳儼熱烈直白的感情,謝氏 這般無微不至的長輩關懷又是另一種珍貴難得的體驗。活到現在,看多了人世間各種虛情假意,都快覺得人與人相處無甚意思了,卻不期遇見了讓她動搖這想法的一 些人,也實在是值得感激的事。

就好像命運刻薄之處總有回寰,天冷到盡頭了,總會迎來春暖花開。

常台笙遲遲睡不著,謝氏便坐了許久,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遠遠聽得外邊似乎有動靜。常台笙倏地睜開眼,謝氏卻仍從定坐著,紋絲不動。

雜沓的聲音過去,漸漸的,一陣清晰的腳步聲傳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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