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門房的聲音很是小心,且他已是從門口到了走廊拐角處來喊人,與平日里的習慣大不同。他遠遠地朝走廊另一頭的常台笙做了個手勢,似乎叫她不要過去。

常台笙略納悶,那邊謝氏見狀開口道:「我去看看,你暫時先不要露面。」

她說著便快步朝門房那邊走了過去。門房小聲同她說了幾句話,謝氏連忙擺手讓常台笙躲起來,隨後走到了大門口,這才讓小廝將門打開。

門口站著的是官府的人,看起來無平日里的囂張,倒有些急於求證的焦躁意味。此時天還未亮,謝氏身上還裹著毯子,頭髮亦是懶散挽著,黯光下一臉困頓未醒之色,一看就是剛爬起來。她略略有些不耐煩地啞聲問門外官差:「有事么?」

接連兩樁命案接觸下來,官差知道眼前這婦人是當今尚書的夫人,自然不敢輕慢,語氣都很是和緩小心:「常堂主可是回來了?」

謝氏輕輕蹙眉:「不大清楚,我昨晚睡得很早。」她說著偏頭看一眼身旁門房:「她回來了么?」

門房早就得了常台笙囑咐,但因不曉得她到底要做什麼,這會兒要面對官差撒謊,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不過這當口,其外表卻是裝得一派鎮定,只道:「未回呢,東家與西園賈先生關係極好,以往也有赴宴後在西園留宿的,差爺找我們東家可是有事?」

領頭那官差一瞧這情形,心道不好,難不成那常台笙當真掉進西湖裡淹死了不成?指不定過幾日就有人到官府來報浮屍之事……這、這要如何同尚書夫人說?

謝氏見他不說話,似有些不耐煩,緊了緊身上毯子,問道:「她怎麼了?同先前的案子有干係么?」謝氏低頭想想,緊接著又說:「今日那程家夫人要重審是么?」

官差見她自己岔開了話題,忙應和道:「是是,今日要重審犯人,常堂主亦是證人之一,故而原本是希望她到的,可是……」

謝氏聞言眼角輕壓。

「昨晚上的船宴似乎是出了點事……」官差頓了頓,「聽說常堂主落了水,尋了一晚上也未尋到,小的想她興許已回了府,這才來看看。」

那官差見謝氏臉色倏變,忙道:「興許是去別處了,會找到的,夫人莫擔心。」

謝氏卻還是愣著,像是有些沒反應過來,官差們見狀,趕緊找借口逃開,說:「小的得再去尋一尋了,這麼大早前來叨擾實在是不好意思,望夫人見諒。」這傢伙說著低頭行了一禮,慌忙帶著幾個手下溜了。

等人走遠,謝氏這才關上門,令門房道:「盯著,暫時別讓人進來。」

她快步走回卧房,見常台笙從裡頭出來,且已換了身衣裳。

常台笙穿慣男裝,假扮成文弱書生也像模像樣,行李幾乎都已在半夜時被宋管事帶走,這會兒她空著手便能出門。

謝 氏原本就不打算同常台笙一起走,方才官府來過人,她便更走不了。但謝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常台笙,想著去京城路途漫漫,不知會出什麼岔子,於是建議道:「我知 蘇曄是你表親,不如這樣,你先去蘇州待幾日,我將這裡的事處理完了,便去蘇州尋你。一同進京,有個照應也好。」

「知道了。」她自然不會丟下謝氏一個人進京。若在蘇州,她能更及時地打探到杭州的消息,還能在去京城之前見一見常遇,的確是個好提議。

備好的馬車已停在了陳宅不遠處。此時街衢清寂,沒有行人,唯有馬匹孤獨地低著頭,耐心在等。宋管事聽得馬車外有腳步聲,連忙將帘子打開一些看了看,遙遙見常台笙打扮成書生的模樣朝這邊走來,這才鬆一口氣,下了馬車去迎她。

常台笙抓緊時間上了馬車,宋管事則親自駕車送她去碼頭。途中路過商煜的醫館,常台笙透過車窗帘縫朝外看了一眼,黯光中還未開門,門口一隻小燈籠疲倦亮著,一副將熄的模樣。她重新壓好帘子,因徹夜未睡心跳比往日要快一些,身體不大舒服,遂閉目養了會神。

沒料這不長的工夫,她竟是睡著了,到了碼頭也未醒來。宋管事叩叩車廂板子喊醒她,常台笙朦朦朧朧睜開眼,下意識拉開車窗帘子,徹夜春雨後迎來的清晨竟有溫暖曙光照進來。

常台笙趕緊帶著行李下了馬車,宋管事掛著一張擔心又有些不舍的臉在一旁站著,道:「東家諸事小心。至於芥堂這邊,都已安排妥當了,就放心去罷。」

常台笙點點頭,背起書箱提著包袱便轉過了身,隨後又想起什麼般,回頭叮囑了一句:「看看張怡青到底有什麼難處,若合適就幫一把罷,但若不合適,就萬不要插手。」

那小丫頭若當真在芥堂開口求助,會拒絕的人恐怕寥寥。宋管事更是將她當成了自家姑娘,對她極好,甚至有些盲目。常台笙這句也算得上是委婉的提醒,讓宋管事心裡有個數。

宋管事連連應聲,常台笙這才擺手讓他先回去了。此時碼頭人還少,常台笙戴了個黑色的書生帽,穿得一身青灰,背個書箱,個子不高,實在是不起眼。船未行之前,她便揣了本書站在外面埋頭看著,以免有人上來搭訕。

待長板放下來,她隨同搭船的人群一起往前走時,忽有一隻手從身後抓住了她的小臂。

常台笙陡驚,對方卻已是鬆開手,走到了她的身邊。常台笙這才看清他的臉,愣了愣才問:「你為何會在這兒?」

商煜臉上幾無表情,也根本沒有回她,只隨她一道上了船,走了一段才停下來問她:「住哪一間?」這時走道里人來人往,常台笙似乎沒有回答他的意願,卻又怕在外邊待久了興許會被什麼人認出來。商煜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矛盾,遂道:「我只是,再送你一程。」

這句話若不是在這情境下說出來,估計還沒什麼。但常台笙此時思緒卻有些亂,想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想到他準備的數口棺材,於是此刻面對他,除了擔心與一些恐懼以外,根本沒有別的情緒。

商煜卻看出她眼中憂懼,說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安全地送你離開杭州。」許多事都未說明白,只說了這似真似假的目的,而這姿態彷彿回到了剛認識那會兒。

常台笙警覺地問了一句:「你為何會知道我來這裡?」抬首毫無畏懼地盯住他的眼睛:「你跟蹤我?」

「昨晚碰巧聽到你落水的消息,因不放心便去看看,雖未進門,卻見有人搬行李,故而猜到你大概是想藉此暫先離開杭州。」他說話聲音溫潤如昔日,好像之前一陣子的冷漠與詭異的反常,只是常台笙自己做的一個夢。

常台笙竟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商煜眼眸中似閃過一絲挫敗感,但很快卻又釋然,大概是明白這一切疏離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氣氛登時有些尷尬,常台笙讓自己冷靜,岔開話題重新抬頭,從容問道:「今日程夫人重審,你不打算去看看?」

「不了。」商煜聲音冷冷清清,沒什麼煙火氣。他的目光亦沒有落在常台笙身上,反倒是有些飄忽:「同我有什麼干係呢?」

常台笙盯住他,半晌問出一句:「不怕她翻供么?」

「翻供……」商煜說著忽淡笑了一下,這笑意中竟有些難以體會的苦澀味道:「會嗎?」

重審時翻供,將諸多罪責都推給他,末了再拖他一起下水,也不是沒有可能。她太習慣這樣做人,也許到死都會如此,可是……

商煜心中,的確是希望她這次不翻供,而是「偉大」地以贖罪的心態將這一切都擔下來。也許她心中會有悔恨罷?這些年造成了這麼多人身心上的悲劇,難道將死了還毫無悔意么?

他心中雖這樣想著,可眸光卻越發黯淡,大概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昨晚常台笙聽孟平臆測程夫人與商煜之間的關係,雖不願相信,然若事實當真如他說的那般,程夫人的罪孽行徑的確應得到嚴懲。生兒不養不說,更是為己私利不止一次地謀害親子,毫無悔意,實在是惡劣。

兩人一時間無話,走道里往來的人已少了,常台笙看了一眼某艙門,道:「我很累,想去休息了。」她說著就徑直繞開他打算回艙,可還沒走幾步,便聽得商煜在身後道:「是很累罷……」

他聲音低啞,像是壓在喉嚨口,但幾步以外的常台笙卻聽得清清楚楚,立即就頓住了步子。她未轉回身,商煜又接著道:「不受控的感覺很難受罷……」

常台笙心中一直以來的懷疑在這一刻似乎得到了證實——自己並非因為所謂怪病發作而出現那些癥狀,一切不過是在有心人的藥物掌控之中。她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唇角,不打算再說道什麼,低了頭徑直往前去了。

而 商煜看著她漸漸走遠的背影則又是一陣沉默。他清楚知道這陣子她經受了什麼。病發的恐懼與痛苦,外人得以見到的不過冰山一角,更多的皆被她自己拆解吞咽,不 為旁人知。若是在以前,她遭遇這些,很可能早就瀕於奔潰,甚至有可能會生出自我了斷的念頭。她的疑心病重到能逼死自己,可如今她卻冷靜極了,甚至未向外人 表露破綻。

的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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