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天光漸漸長了,至酉時天際仍有餘暉。常台笙陪謝氏吃過晚飯,剛回到府里,打算看會兒書稿。因飲了些薄酒的緣故,她竟覺得有些暈乎乎的,但以她的酒量,三兩杯酒不至於此。

坐著翻了幾頁書稿,實在是有些頭暈,她便從藺草席上起了身,移開門,坐在門口吹會兒晚風。春日傍晚的風仍有涼意,讓人腦子稍稍清醒一些。

謝氏在旁邊屋子裡聽到她這邊開門的聲音,猶豫片刻,開了門走出來,在常台笙身邊席地坐下,道:「風寒初愈,不該這般吹風的。」

常台笙抬手指指太陽穴,聲音啞淡:「有些暈。」

話音剛落,她的手忽有些不受控,趕緊收回來握緊,但卻都落在了謝氏眼中。謝氏聽陳懋說過,常家有怪病,自常台笙祖父輩到她父親,甚至是兄長,都無一能倖免。活在這不知是否會病發且不知何時會病發的陰影之下,的確不是什麼好受的滋味。

何況這孩子心思重,有疑心病也在所難免。謝氏未開口,只伸手過去握了握她左手,看著面前被漸黯天光籠罩的庭院,輕舒一口氣道:「這時節京城花房應是另一派景象了,若時間合適,事情也安排妥當了,隨我入京看看可好?」

常台笙笑容淡淡:「很想去,但還有些事沒有處理好。不過,快了。」她聲音輕輕緩緩,自有一番篤定。

天際已成絳色,常台笙吹夠了晚風,剛要站起來,卻聽得門房喊道:「東家,東家,那隻狗又來了!」

常台笙略錯愕,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那隻胡麻色獵犬已跑了進來,衝到她面前,目光里似有企盼又有刻意忍住的痛苦,還有一絲絲的焦急意味。常台笙望著它帶著倦乏的眼睛,陡然蹙了眉,剛要轉頭同謝氏說話,謝氏卻已站了起來。

謝氏起身進屋取了斗篷,遞給常台笙,道:「它這個模樣,似乎是想帶人去什麼地方,趕緊穿上,免得晚上被凍著。」常台笙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接過斗篷穿上,那邊謝氏已是匆忙去喊了車夫,隨後與常台笙一道上了車,囑咐車夫跟著這隻狗走。

一 路落日餘暉,胡麻色獵犬跑得飛快,馬車就跟在它後頭。跑了半個時辰,眼看著就要出城,車夫忙轉頭同後面車子里的常台笙喊道:「東家,已是要出城了,還要跟 著嗎?」天色已晚,跟著一隻瘋狗跑出城似乎有些危險,車夫跟著常台笙做事久了,竟也察覺到最近有些陰謀遍布的意味,故而下意識地謹慎起來。

「跟著。」帘子後清清穩穩一句回答,似乎並不懼怕這些。

但車子隨這隻狗出了城,路卻越走越偏,穿過蕭瑟的林子,傳來怪鴟叫聲,竟令人不寒而慄。

謝 氏這時挑開車窗帘子往外瞥了瞥,神色卻鎮定如常。她看了會兒,重新壓好帘子,隨後動作不急不忙地點起車廂里的燈,從藤條筐里取了一冊書慢條斯理地翻著。她 與常台笙道:「再往前應當是墳地,不知你怕不怕。」她之前從京城來杭,進城前便路過這裡。當時下著雨,這地方便格外陰森冷寂,她當時就對這林子中的大片墳 地印象十分深刻。

「不怕。」常台笙從從容容說著,全然沒有半點懼意。

想想先前程康的屍體被發現也是靠的這隻獵犬,看今日這情形,難道是又發現一具屍體?會是誰?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只聽得一聲馬嘶,車夫已是勒住韁繩將車停住了。他看看眼前景象,猶猶豫豫轉過頭同帘子後的常台笙道:「東家,到了。可這地方是墳地,您還要下來么?」

他話音剛落,常台笙已是撩開了帘子,目光掃過眼前大片墳地,眉頭皺也未皺眉,連腳凳也不要,直接就下去了。

謝 氏跟著她下了車,只見那隻獵犬飛奔至一處墳頭,胡麻色身影在這夜色里看著並不顯眼。它奔過去便伸爪奮力扒拉那墳頭,常台笙遙遙看著,以為它是打算將那墳頭 刨開,便加快步子走了過去。但她剛走到那狗身邊,那狗抬首看看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絲無力。那爪子已漸漸停了動作,無力的劃拉像是最後的無奈掙扎, 而它的後腿,亦是屈跪在地,整具身體趴在墳頭,嗚咽聲無力卻又有些凄絕。

初時常台笙還以為它是難過至此,可謝氏走過來看了看卻道:「它快死了。」謝氏說著蹲下來,看看它的眼睛,又抬手輕順過他的脊背:「大約是有人給它下了葯,能拼著最後一口氣跑到這地方已是很不容易了。」

她說著看一眼墳頭,又對那狗道:「睡罷。」

低咽聲漸漸小下去,琥珀色的眸子漸漸失了光彩,沉沉眼皮最終耷拉下來,合上了。

常台笙見狀竟有些許難過。謝氏則起了身,看一眼面前這無碑無供祭的墳,直截了當同常台笙道:「報官罷。」

這地方應是亂葬崗,許多都是沒有墓碑的,就算有標記,也不過插了一塊木牌,上面寥寥寫了幾字。

漆黑夜幕中唯有一輪明月,四周這些大大小小的墳頭在歷歷月光下便顯得格外瘮人,甚至有白骨裸|露在泥土之外,極其陰森。常台笙下意識地裹緊身上斗篷,轉過身同朝這邊走來的車夫囑咐道:「你現下去衙門一趟,我們在這裡等著。」

可車夫卻道:「去一趟衙門來回都要兩個多時辰,這會兒已入夜,太晚了恐怕會……」

他話還未說完,忽感受到背後有人,車夫驚得大氣都不敢出,瞪大了眼睛望著常台笙。常台笙卻是一臉平靜,看向來者道:「那就麻煩你們跑一趟了。」

來者是先前蘇曄與陳儼安排的人,這陣子一直暗中跟著常台笙,平常幾乎不會出現,也不易被察覺。但今日在這無甚人煙的亂葬崗里,情況實在特殊,遂在不遠處停了馬,徑直往這邊來了。

常台笙吩咐完,其中一人立即策馬走了,常台笙則與謝氏一道回馬車上候著。是夜萬籟闃寂,車廂里翻動書頁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常台笙看著看著無甚心思,閉眼思索起近來這些事。

商煜的確是可疑的,但她實在想不明白商煜為何要這樣做。旁邊謝氏見她眉頭深鎖,從藤條箱里取了點心盒遞過去:「若困了不如吃些東西。」

常台笙睜開眼接過來,低頭吃了一塊,心平氣和地慢慢回憶起一些細節來。

認識商煜是前年夏末時節,那時候因頭痛頻發,杭州城的大夫都瞧遍,葯吃了許多但收效甚微。行內有個書商知她為此而苦惱,有一回遂介紹了個大夫給她認識。

這大夫便是商煜。據說他那時剛從北方過來,在杭州開醫館也沒多久,還不是很有名氣,但師出名醫,年紀輕輕醫術便十分高明。

常台笙並不抗拒見大夫,故而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去了,沒料幾劑葯下去,她的頭痛竟一下子緩解了許多,也實在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那時的商煜話很少交際也少,每日除了待在醫館、偶爾出診外,其他活動幾乎沒有。他在杭州城似乎沒什麼朋友,也懶得去結交,倒是偶爾會給常台笙送一些滋補養身的膏子。常台笙是個無功不受祿的人,既然對方送了東西,禮節上也會回贈。

一來二去,便成了所謂的朋友。

對於常台笙而言,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關係,商煜不過是她眾多「友人」中的一個,何況兩人之間往來還不算密切。

但時間久了,常台笙也隱約能察覺到一些異常。商煜表現出來的雖然是溫文爾雅樂善好施的醫者形象,但他骨子裡似乎有股子不平陰鬱之氣。

每個人都有秘密與過去,常台笙自己亦是這樣,所以她對商煜這樣的狀態很是理解,並不會特意去探究什麼。可沒有想到,那樣的一個人,如今竟是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的陰鬱狠戾,甚至有些可怕。

常台笙不由想到商煜與陳儼第一回見面。她那時在陳儼那裡抄書稿,深更半夜商煜突然到訪,給的理由是去芥堂送葯沒見到她的人,而宋管事說她去了陳宅抄書稿,他就直接過來了。

那日他對陳儼的態度有些微妙,但常台笙並沒有在意。而她之後隨口問過宋管事,宋管事卻說那日晚上根本沒有見過商煜。商煜在「為何到陳宅」這件事上,說了謊。因沒有具體實際的利益衝突與糾纏,常台笙對此完全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作不知道。

而之後,她在陳宅抄寫書稿的最後一日晚上,打算離開時,商煜恰巧又路過陳宅,說是出診歸來,路過此地就捎帶她一段。之後在馬車裡說的那些話,如今想來也足以令人細究。

也正是從他口中,常台笙得知陳儼與江南富商蘇曄之間似乎有些牽扯,知道這宅子亦是蘇曄所贈。他當時甚至說,陳儼家境好,生得又極聰明,要什麼便有什麼,很是值得世人羨慕。還問了常台笙是否會覺得陳儼命好。

言語之中,似乎隱隱透著不平與嫉妒。

如今想來,這些話並不像是隨口說說的。按說陳儼與蘇曄的關係並沒有到人盡皆知的程度,贈送宅子這等事更是隱秘,而商煜竟全部知道。也許在與陳儼的第一次見面之前,他便已有了調查,而他之所以調查陳儼,或許……與程夫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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