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正清抬眸看一眼面前從容平靜的瞎子,自然能夠猜到他的意圖——搜羅西南宗藩罪證,意欲廢藩。而竊取庫銀,又恰好是一條大罪。若查下來屬實,便能名正言順地懲戒西南宗室。
不過西南藩地位置偏遠,自二十年前裁撤護衛以來,到現在幾乎沒有管過。除了端王府的人進京要提前請奏以外,其餘幾乎不加干涉。也正因地處邊境,更容易積聚實力,恐怕早已不怕這積弱不堪的朝廷。
故而廢藩一事,並不會如預想中那般容易。
陳儼方才說「還不到時候」,意思大概是除這件事外還有旁的打算。
時間回到前日。
魯正清下了朝習慣性地去茶館喝茶,茶香四溢,人來人往依舊熱鬧。因幾乎每日都來,茶館甚至都給他留了專座,沒料這日剛到茶館,便見自己座位對面已坐了個人。
魯正清眉毛一挑,見陳家那瞎子正安安靜靜坐著,遂走過去,在對面施施然坐下。陳儼則慢吞吞地端起手邊茶盞,低頭抿了一口,又精準無誤地拿起碟子上的點心塞進嘴裡,看起來似乎有點餓了。
窗外陽光照進來,陳儼吃完碟子里的點心,抬手懶懶撐起了下巴,一派悠閑模樣。而這時有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貓爬上了桌,靜靜蹲在他手肘邊。
對面的魯正清則饒有意味地端起茶盞,瞥他一眼,慢慢道:「陳大人怎有空到這茶館來?」
「餓了,過來吃東西。」陳儼單手支頤,懶怠模樣讓人當真以為他是來享用這茶點與陽光的。他又道:「不過如此難吃,魯大人可以堅持幾年不換茶館,口味的確有些獨特。」
幾年來,魯正清只來這茶館喝茶,這事許多人都知道,故而這話從陳儼口中說出也並不奇怪。他不落痕迹地淡笑了一笑,拿了一塊小酥餅就著熱茶吃了,之後才回道:「懶得換。」
陳儼聽他回的這話,神情懶怠地又問道:「前幾日魯大人奉旨查驗內庫,打算如何交差呢?」
他語聲極輕,魯正清聞得這話卻盯了他好一會兒。
陳儼道:「為何覺得魯大人在盯著我,若問得太唐突了希望見諒。」
魯正清將目光從他那蒙眼布上移開,忙低頭喝了一口茶,卻問:「你想說什麼?」
陳儼慢悠悠道:「魯大人這般悠閑,查驗內庫如何交差想必心中早有了打算。不過晚輩有個提議,不知魯大人願否一聽。」
「講。」
「不如在朝堂上將事情都如實交代。當然,魯大人若想將自己撇清也無妨。」
「此話不是很明白。」
「聽聞魯大人與端王府來往很是密切。」
魯正清抬了抬眉:「怎麼說?」
「在端王府棄卒保車之前,先倒打一耙如何?」
魯正清不為所動,一臉沉穩地坐著,皮笑肉不笑道:「棄卒保車是什麼?那些風言風語,還是少聽些的好。」
「國 庫虛空,但賬面上看起來卻無甚問題。難道不是魯大人受端王府指使做了假賬,竊走國庫銀兩?」陳儼不急不緩說著,臉上仍舊是風平浪靜:「而內庫恐怕也好不到 哪裡去,這次魯大人大概又是想要矇混過關?魯大人為端王府如此肝腦塗地,可能是拿了不少好處費,亦可能是有把柄在外,被端王府相挾。但不論如何——」
陳儼淡淡說著,從袖袋裡摸出一隻信封來輕放在茶桌上,接著道:「朝臣勾結宗藩不是小事。宗藩好歹有所庇佑,加上某些藩王手裡仍有護衛軍,甚至蓄養亡命,不會那麼容易倒。而魯大人一家上下七十幾口人,沒有皇恩庇蔭不過是一群無力對抗的草民,當真無妨么?」
魯正清不落痕迹地抿了一下唇:「閑言碎語,無稽之談。」
陳儼已是起了身,聲音清清淡淡:「是否無稽之談,可以看完再說。」
魯正清目光倏地移回茶桌,停在那封信上,眉目間略有異色。他伸手取過那信封,打開信封,只瞥了一眼便瞳孔微縮,握著信紙的手又下意識地更用力了些。
陳儼拿過桌上書匣:「如何決斷看魯大人自己,我先走了。」
他說著已轉過身,魯正清卻在這時喊住了他:「等等。」
陳儼仍舊背對著他,挺拔的身影動也不動。對方臉色沉肅:「你是如何得來的?」
「若 想要,總有辦法拿到。諸事只要做了,還認為可以絲毫痕迹不留,本就是幼稚不切實際的想法。魯大人難道天真到以為端王府會銷毀這些證據?這些可是威脅魯大人 的最好把柄呢。不過慶幸的是,當下這些往來書信都在我這裡,至於剩下的部分魯大人是否能拿到,就看您如何決斷。再會。」
陳儼背對著他說完這句,夥計連忙迎上來領他下樓。小白則躍下茶桌,連忙跟了上去。一個瞎子,風度翩翩拎著書匣消失在這熱鬧茶肆中,魯正清面前的茶盞還熱氣氤氳,陽光鋪滿桌,一如往常,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但魯正清心中卻起了大|波瀾。
早年間他便有貪腐把柄落在端王手中,那時他還未兼任管庫大臣,資歷尚淺,若貪腐罪證被遞上去,恐怕也免不了被革職甚至入獄。威逼利誘之下,最後鬼迷心竅就與西南端王府勾結,暗中盜取庫銀。
魯 正清那時尚以為能見好就收,到時候辭官攜家眷離開這地方去往別處逍遙。但端王卻留了他盜取庫銀罪證以此相脅,且一直派人盯著他,這一檔子事一做便是好些 年。用精心做的假賬與暗中私鑄的摻鉛官銀,一點一點洗走了國庫千萬銀兩,魯正清當上管庫大臣後,更是將手伸向了內庫。
監守自盜,即便做得再滴水不漏,卻也不是無人知曉。但整個朝堂一片頹靡,其中牽涉到的又何止魯正清一人?有些事情不過是心知肚明,互持把柄替彼此守著秘密罷了。
結果橫空出來一個愛管事的瞎子,竟不知用什麼手段將這些來往密信偷了來,甚至還取了其中一封放到他面前,告訴他這些事已全部敗露。
而他魯正清能做的,要麼將污水全部潑給端王府,自己趕緊撇個乾淨。不然就只剩下與端王府同歸於盡。眼看著陳儼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雖然這後路也不知是真是假,可事迹敗露且來不及脫身,除了接受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故而魯正清便做了所謂決斷——在朝堂之上將這盆污水全潑給了端王府,自己則只擔了個失職的罪過。而見皇帝的反應,似乎並不打算嚴懲自己,下朝後卻也稍鬆了一口氣。
他此時看看陳儼,又問:「還有何事要做?」
「這盆水既已潑了出去,端王府勢必很快就會知道。那些人會對魯大人做什麼不得而知,不如……直接下台獄罷。」
他聲音清清淡淡,魯正清聞言卻略錯愕,一回頭便見有侍衛往他這邊來,才回過神這也許是皇帝的意思。陳儼聽到侍衛的腳步聲,轉過身去,也只留了不帶情緒的一句:「保重。」
這朝堂已潰爛,除掉一兩個魯正清並不能立即挽救這頹靡局面。當務之急並非解決朝廷內患,而是除掉邊地這些年養出來的一隻猛虎。
陳儼在內官引領下一路出了宮,小白從車上跳下來,竟叼了一封信丟在他腳邊。陳儼俯身撿起來,上了馬車。
他仍舊蒙著眼,低頭輕嗅了一下,指腹觸到封口處,微微笑了起來。小白在一旁聲音低柔地喵了一聲,陳儼破天荒地輕拍了一下它腦袋以示獎勵,隨後扯下了蒙眼布,低頭打開信封讀起來。
常台笙果真是個言簡意賅的傢伙,厚實信封內竟僅有一張薄紙,三言兩語居然就算是家書了。陳儼想起她寫給常遇的長信,臉不由黑了黑,默默將信塞了回去。
厚此薄彼,偏心得太明顯。哼。
被某人暗暗嘀咕的常台笙剛與謝氏回到芥堂,卻見已有客在候著,且還不止一人。來者皆是業內書商,此行是特意前來同常台笙道謝,為的正是年初時狀告南京不法書商的事,又聽說芥堂要搬至西山,故而也提早道個喜。
這行當內雖互相瞧不起,也沒甚義氣可言,但芥堂這次替大家出了頭,加上芥堂如今攀的又是官家的親事,行內人也免不了趁機巴結一番。
常台笙看著那些笑臉卻清醒得很。人世間,尤其是這行內,真心太少,虛與委蛇太多。今日感激涕零明日便翻臉不認人,落井下石時毫不手軟,她早就見識過了。人世間無新事,不能指望十年前的一張張惡臉到現在變成慈眉善目的模樣,那太天真。
故而之前還是笑臉相對,欣然接受這些謝意,但等人一走,轉過身便又是一副冷淡面容。
這些謝氏都看在眼裡。
謝氏與常台笙相處這陣子,大約也能看明白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看似執著,其實內心又十分通透,深知世情冷暖,但又孤獨得可憐。心深似海,不輕易託付。
幸好遇上了陳儼,這一對簡直是天生良配,很合適。
世間更多的相守依靠的是經年累月的習慣與默契,容忍也好,理解也罷,磕磕絆絆地彼此適應著走完一生是大多數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