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在雅間內,且這時候送信小廝也走了,故而蘇曄將書信內容給他從頭到尾念了一遍,最後換來陳儼的沉默。這所謂急信,不是常台笙所寫,亦非出自他父親之手,而是皇上要他回去了。帝王的無奈表露無疑,身居高位但也有要與這人世告別的一刻。
信中雖然沒有明說,但陳儼卻很清楚,一國帝王這是在做告別前的準備,小太子不過是個孩子,需要可靠的人去幫扶。而很顯然,帝王避開了他的父親選中了他。
皇上原本還打算放他到江南晃蕩幾年,可如今明顯是——熬不到那時候了。沒有傳召,而是用私信的方式,也表明帝王的信任,同時也不希望旁人知道這件事。
蘇曄將信裝回信封遞給他,問他道:「你何時走?」
陳儼思索了片刻,竟無意識地拿起手邊一杯酒仰頭喝了下去。他一口氣喝完,才後知後覺地愣了愣。蘇曄再看看那酒杯,無奈道:「那是酒,不是水,你這種喝法真的是……」他說著隨即起了身:「趁你還清醒趕緊回去。」這麼一杯猛地灌下去,估計一刻鐘之後就要倒了。
酒量怎麼這樣差?
陳儼很識趣地站了起來,跟著蘇曄回了商會會館。蘇曄問會館小廝要了些解酒湯,隨後回房幫陳儼收拾行李。固然陳儼不喜歡蘇曄同自己睡一個房間,但蘇曄卻實在放心不下,哪怕是睡在窗邊窄榻上,都徹夜守著他。
陳儼喝了解酒湯睡了一會兒,再醒來時已是半夜。他能感受到微弱光亮,遂睜開了眼睛。上元節將近,月光如水鋪了一地。
他側過身看了看窗戶那邊,只見蘇曄裹了條毯子蜷在窄榻上睡著。
這世上無條件對自己好的人少得可憐。而大多數人,都是見你被天神眷顧而心生羨慕嫉妒,見你不幸便幸災樂禍,更甚者,不管你做什麼不管你成為怎樣的人,都有惡毒說辭備著,讓你無處可逃。
因知道這人世冷漠惡毒,才懂得到這無條件的信任與善意相待是有多麼珍貴。
大約是醉酒初醒,陳儼腦海里全是這般感性無比的念頭。他自嘲一番,抬手揉揉太陽穴,翻了個身閉眼接著睡,但一刻鐘後,他還是坐了起來,拿過被子上鋪著的一條毯子,光著腳走到蘇曄榻旁,俯身將毯子給他蓋上。
他甚至還很貼心地壓了毯子角,蘇曄卻陡然睜開了眼。
陳儼一愣,蘇曄看著他未蒙的眼,竟是一句話也未說。陳儼略略偏過頭,捏住毯子的手陡然鬆開,隨後直起了身。
「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你早就猜到了。」大概是感覺窗子有風進來,陳儼遂又湊近了看看窗戶有沒有關緊。
蘇曄的確猜過他的眼睛是不是有所好轉,因他的志氣他的自信他的光彩全部回來了。如今確信這是事實,他當真是鬆了一口氣……
他躺著沒有動,半天只低聲說了一句:「繼續睡罷。」頓了頓:「謝謝你的毯子。」
陳儼打了個寒顫,他還穿著中衣,冷得不由抱肩,轉過身嘀嘀咕咕還不忘掰回面子:「窗子漏風,我不是為了給你蓋毯子才爬起來的。」
蘇曄聞言緩緩地笑了笑,側過身,面對著傾瀉而下的月光,安安穩穩地睡了。
次 日一早,蘇曄便安排了回杭馬車,小廝們幫忙抬行李,陳儼則站在馬車旁旁若無人地吃點心。聚在會館門口圍觀陳儼的一群人嘀嘀咕咕,甚有小丫頭覺著他站在路邊 低頭吃東西的樣子都好看到天怒人怨。嘰嘰喳喳聲不停,蘇曄回頭瞥了陳儼一眼,小聲道:「讓你吃完了再出來,在外面吃不覺得丟人么?」
仍舊蒙著黑緞帶的某人無謂回道:「我又看不到他們,沒什麼好丟人的。何況我歸心似箭,沒辦法坐在裡面慢慢吃,行李都搬好了嗎?」
蘇曄拿他沒辦法,回道:「好了,上車罷。」
同蘇曄商定後他打算返京前繞去杭州一趟,所以行程就更趕了。蘇曄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姑蘇,但因實在放不下心,非得將他送到杭州才罷休。
對於一個想回家想瘋了的人而言,路上的日子無疑是難熬的,但同時也伴隨著將抵目的地的喜悅。
回杭那日,已過了上元節,城中年味漸淡,一場微寒春雨潮了衣裳。
這陡降的溫度讓人有些不適應,陳儼穿得略少,故而卷著毯子直接下了車,因沒打傘,他快步走到廊下,門房迎出來,見到他甚是高興,忙道:「陳公子回來啦!」
陳儼吸了吸鼻子,偏過頭去問:「這陣子有奇怪的人來過么?」
門房思忖了一會兒,老實回道:「初五來過一個大夫,在府里待了約半個時辰。東家那日也很奇怪,說暈就暈了,說是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不過睡了一覺第二日又好了,也沒出什麼事。」
蘇曄打著傘走過來,恰好聽到門房說的這些話,便不由看了一眼陳儼。某人被這冷雨凍得縮了縮肩,臉色沉重了幾分,微微蹙起眉,又問了門房一些事。門房很是老實地一一回了他。末了,陳儼同蘇曄道:「我先去一趟芥堂。」
他說完就往馬車那邊走,蘇曄忙將傘遞了過去。
馬車一路疾馳至芥堂,剛進堂間便聽得忙碌的聲音。陳儼努力辨尋著屬於常台笙的氣味,耳邊卻忽飄來一句:「東家去西山瀾溪的藏書樓了……」
張怡青說著,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您還好罷?」
陳儼站在原地沒有理睬她,直到宋管事過來,他才問了常台笙的去處。宋管事道:「的確是去了藏書樓,但這時辰也不早了,應快要回來了,要不,您等等?」
陳儼實在等不及,轉頭就又出去了。
這時候常台笙正在藏書樓西邊的小樓里同木匠商量施工細節。木料已到,許多事要做,正是忙的時候。她談完事情在走廊里抱肩站了一會兒,廊下雨絲細密,好一場潤物細無聲的春雨啊。
大約是覺得有些冷,她低頭對著雙手哈了口氣,吸了吸鼻子正打算回去時,轉過身卻見陳儼迎面走了過來。
常 台笙以為是腦子凍壞了的幻覺,遂低頭揉了揉太陽穴,再抬頭時,卻見那人快步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將她按進了懷裡。像是被巨大的擋風屏障包圍,常台笙忽然覺得 沒那麼冷了,她閉眼深吸一口氣,他身上全是潮濕的春雨氣味,帶著青草的芬芳又有一些隱約藥味,還有……總之是他的味道。
她聞得正陶醉時,忽覺得頭頂被人用手拍了拍。陳儼鬆開另一隻手,開口道:「你定是同小白待太久了,這樣蹭得很舒服么?」
常台笙笑出來,又將頭湊過去試圖要蹭,卻被某人單手擋住:「你就這樣歡迎我么?」
「那要如何?」常台笙唇邊笑意猶在,站直了身體一本正經地看著他,再回頭看一眼,確認走廊里確實無旁人,這才湊上去親了他唇角:「現在滿足了嗎?」
「你以為你在哄小孩嗎?」陳儼轉過身,朝外伸出一隻手。常台笙見他還蒙著眼睛,遂立刻上前環住他小臂,再然後握住了他的手。常台笙小聲道:「可以看得到我么?」
「現在可以。」陳儼側頭照顧她的身高,低聲回:「我換了蒙眼布,若眼睛能看到時便能看到光亮。」
即便他眼睛還未全好,但已是萬幸。
常台笙拉著他去取了傘,道:「忙了一天了,陳大人能否陪我去前邊林子里走一走?」
「樂意奉陪。」
她未問南京的事,他在南京與不法書商打官司的事這兩日已傳到了杭州,實在是教人不知說他什麼好。近日甚至有被盜印的書商上門言謝,說多虧陳公子為他們出了口氣,不然只能吃啞巴虧。這樣登門的還不在少數,弄得常台笙哭笑不得,實在不知怎麼回別人。
但——他不是去南京治眼睛么?這才短短半月時間,突然又回來,莫非是有了新計畫?常台笙心中琢磨了一會兒,同他一道往林中走。
雨天天光本來就短,這會兒不過申時三刻,天就昏昏暗暗的。林間安安靜靜,小徑潮濕卻不泥濘,兩邊常青樹植則依舊綠意盎然,空氣格外乾淨。常台笙挽著撐傘的陳儼往林子深處走,腦子也清醒了不少。
西山素來人少,這時節更是無人至。林中偶得幾聲鳥鳴,餘下的便只有淅瀝可聞的雨聲。這密林中的傍晚,透著時光幽靜的味道,仿若不會被叨擾,走到頭便是悠長一生。
常台笙挽著他的胳膊繼續往前,忽開口道:「我聽說南京的事了,這便是你要給我的驚喜么?」
陳儼回道:「他們傳得委實太快了,你都提前知道了,自然算不上是驚喜。不過——」他忽然停住步子,語聲柔柔:「我倒可以現在補給你。」
「恩?」
陳儼側頭便吻過來,常台笙輕啟唇瓣緩緩回應。吻到動情處,常台笙陡覺涼涼的雨絲落下來,連忙推推他,離了他的唇忙扶好傘柄道:「好好撐傘。」
陳儼站直了身體,重新撐好傘攬過她的肩。
常台笙伸手解開了他的蒙眼布,問他:「覺得這裡如何?」
陳儼若有所思地想了